未打开的房间2攻略,未上锁的房间2攻略里第三章提到的切换神庙的镜子上面的两个按
作者:本站作者1,未上锁的房间2攻略里第三章提到的切换神庙的镜子上面的两个按
2,未上锁的房间中文版攻略 未上锁的房间中文版全关卡图文攻略 搜狗问
3,未上锁的房间2攻略第四章抽屉的密码是多少
4,小小梦魇2攻略是什么
《小小梦魇2》中玩家需要扮演摩诺,与同伴小六一同经历跌宕起伏的冒险,解开困扰自己的梦魇的秘密。在选择关卡功能中,可以选择游玩已经解锁的关卡,同时还能够查看到当前关卡中帽子和失灵碎片的收集情况。配置界面中玩家可以更改游戏亮度、音乐音量、游戏语言等各项内容。
游戏开始后画面中出现了一条狭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大门紧闭,而这就是我们的主角摩诺的梦魇,在后续的游戏中我们还会反复见到这个场景,为了探究梦魇的真相摩诺开始了他的冒险。在一台电视机前醒来后一直向右走,使用跳跃到达对面。抓住栅栏再使用方向键向后移动即可将栅栏打开。注意不要碰到地面上的绳子,否则上方的重物会落下砸死摩诺。将木箱推倒后拽到对面,通过箱子跳上前方的路面。通过树干到达上方平台,跳向并抓住空中的绳索开始前后摆动,按下跳跃键脱离绳索到达对面平台。
抓住机关上的把手使用方向键即可将其转动,将上方的木箱放下后通过木箱跳到对面平台。在断桥旁边跳下悬崖,下方有木箱减少了摩诺的下落高度,使摩诺不会直接落到谷底摔死。在谷底通过另一侧的断桥爬回地面,抓住断桥后使用方向键向上即可开始攀爬。前方的地面中有一处网机关,当摩诺踩到后会被网兜网住导致死亡,在左侧捡起一只鞋子将其投掷向机关处将机关触发继续向前。在树干上跳向前方平台,起跳后长按抓住键即可抓住平添边缘,随后即可爬上平台。躲避前方路面上的捕兽夹前进。
在左侧的捕兽夹中拿到木棍,使用木棍敲打前方树干入口处的夹子将其触发后即可继续前进。滑出树干后再次使用木棍探路即可将落叶中隐藏的捕兽夹完全触发,保证安全后前进。捡起路边的松果掷向前方的落叶中触发捕兽夹。爬上前方的树干到达对面平台,注意下方有一个捕兽夹,不要落到落叶中。爬上箱子通过窗户进入小屋之中。来到走廊上钻过门缝进入另一个房间。
来到地下室后向右走拿到斧子。在左侧摩诺见到一个正在玩玩具的小孩,使用斧子劈开木门后进入房间。摩诺向小孩伸出手,但小孩缺突然推开摩诺跑走了。追逐小孩回到走廊后向下走,来到右侧的房间,爬上柜子进入通风口到达另一个房间。在房间中看到小孩正在尝试打开一个机关但失败了,于是小孩请求摩诺的帮助。来到小孩身边使用抓住键即可与小孩互动,二人合力打开机关出现一个向上的楼梯。来到二层后与小孩合力将箱子推到前方的柜子下面,利用箱子跳上柜子。
我们可以看到房间中央的天花板上有一把钥匙,但此时我们还无法拿到。先和小孩配合爬上左边的柜子。在左侧的房间中拿到把手。返回刚刚的房间将把手安在机关上,爬上旁边的袋子后小孩操控机关将摩诺升至空中拿到钥匙。将右侧柜子最下层的抽屉拉出来时,我们熟悉的老朋友诺姆出现了。
跟随诺姆再次来到刚刚获取把手的房间,追随诺姆爬到上方房间。打开箱子诺姆再次跑走。捡起地上的鞋砸向上方的箱子使诺姆再次跑走。拉开左侧的柜子后诺姆会跑到沙发下面,跳上沙发玩打地鼠游戏再次逼诺姆现身。随后诺姆移开画像进入管道,摩诺也进入管道继续追踪。进入一个漆黑的房间后,诺姆会在上方点亮火把为我们照明,并且会跟随我们的移动而移动。
拖拽房间右侧的货车来到诺姆所在的货架处。随后诺姆会跳上货车,推动货车来到右侧货架继续向前。来到房间中拉下电闸打开房间中的灯。回到房间入口处,拉开抽屉后爬上货架。来到电闸所在的房间上方后可以获得诺姆帽子。
随后跳到下方,沿着箭头方向继续前进。下落至最底部拉开木板回到二层的入口处,与小孩会合。回到一楼使用钥匙开门继续前进。在小屋中二人合力推动大箱子,通过大箱子跳至窗口。在前方二人遭遇一名正在切肉的猎人,长按下蹲键从后方悄悄通过即可。向前推动木板离开小屋,但同时也会被猎人察觉。猎人在追逐二人的时候会使用猎枪射击,我们需要利用场地中的箱子来躲避射击,等待猎人开枪将我们藏身的箱子破坏后再继续向前跑至下一个箱子即可。
在地面下方的凹陷处躲藏,逃脱猎人的追捕。在猎人身后的草丛中潜行通过,有草的遮掩猎人无法发现我们的踪迹。等待猎人的视线转向另外一侧后快速冲刺进入前方的洞穴之中。来到断桥处拉动绳子将断桥抬起,让小孩能够跳到对面。随后呼叫小孩让他在对面帮助我们跳过,跳跃时按住抓住键即可。
5,我想你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躺在家里自己并不喜欢的卧室和床上,听着一首《 Ballet 》,专门想象自己 5 年到 10 年后的一些生活细节。
比如,我会想象,如果以后自己真的拥有了一间不用再搬出去的卧室,我要用上两层的纯色窗帘,一层是灰黑色的 PVC 挡光布,一层是柔和的淡黄色帆布。
这样,无论我睡到几点,都看不出来时间了。
也只有在这样的卧室里生活,我才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安全感。
很多人都低估了想象的力量,或者说,从来没有重视过。
所以今天,我希望准备这篇特别的、也需要你参与的文章,一起想象、回答几个问题。
如果你和我一起准备完这些答案,我相信,你将会收获到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现在
开始和我一起想
从繁复的 24 小时 online 的生活中回过神来,你终于拥有了一笔可以花费很久的存款。你不用考虑工作了,可以随时辞职。
你将会作出什么选择?会辞职吗?去重新选择当年爸妈不让你进行的选择吗?
想好了吗?
想好了才能看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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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吗?我可以一天睡 15 个小时,甚至更多。
一旦我有了一笔大钱,我一定会在市中心的高层上买个房。我们公司在 34 层,那我的家至少要在 40 层。家要大,但卧室要简约小巧,才有安全感。
晚上,站在落地窗旁,我就低头数一个个火柴盒一样的车。
看累了,我就开一盏暖黄色的台灯,看一本厚厚的书,在笔记本上记下书中令人心动的场景和句子。
困了,我拉上窗帘,蒙头睡到第二天中午 12 点,起床洗漱吃顿早午餐,我滑滑手机,吃饱人就容易犯困,下午三点半,继续睡。
睡得够克制的话,我就在六七点醒来,吃顿饭,然后继续看星星、看车、看雨、看书,再去睡觉。
我只想睡。
未来的你,刚好赚够了买一套公寓的钱。这一次,你可以完全忽略家人和朋友的意见,自己决定。
设计师问你:“洗手间的镜子,请问你想怎么选择呢?要有花纹边框、精致的,还是一块小半身镜就可以了?”
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
其实不容易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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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真想了一下,我可能会选择一块简单的镜子吧,但尺寸一定要大。
我以前的家,是从来不注重镜子的。以至于,有时候出去玩,碰到一块很清晰的镜子,我会静静地盯着自己,看好久。
偶尔,我会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某天左眼的红血丝明显比右眼多,鼻翼的右侧已经有一个即将生成的痘,又或者今天状态原来还不错。
也是那些瞬间,我意识到,在日常的生活里,其实我真的没有真心关注过自己的样子。
如果我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我希望,它能时刻提醒我,我到底活得怎么样了,我还好吗?
你已经在几何建筑密布的城市待了很久,那天,你谁都没有告诉,来到了乡下。你为什么要来乡村呢?是要做什么呢?
其实
我们不是只能在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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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记得,小时候那一次春游,老师带我们去到乡村烧烤。
在车上路过一座山的时候,我问幼儿园老师说,电视里的东北在哪里?
老师说,就在山后面。
但几年后的某天,我突然听到有人说,那座山后面只是另外一个村子而已。直到现在,那一刻的失望还是能让我感到难过。
我想,如果我要去乡村,我就去以前那一座山,自己翻过去看看山的后面是什么。
以前,我总是习惯于听信别人的答案,以为答案才是最重要的。但现在我知道,自己发现答案的过程也同样重要。
如果翻过去,我真的只是看到了一个村子,那也同样让我感到新奇,而不是失望。
多年后一个夏日的周五傍晚,你放下手头整理完的策划表,把平板电脑、耳机迅速收进包里。
这是繁忙的工作里,难得的一次按时下班。你突然想,自己可以在一周最愉快的夜晚里,做一件特别的事情。
那么,这件事是什么呢?
你觉得
这件事真的很难实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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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我要邀请这辈子被我放过最多次飞机的三位朋友来我家看电影。
不过,要看那种恐怖、但不至于做噩梦的电影,日本的《奇妙物语》特别版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我要让大家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我还要让他们知道,为了弥补以前的遗憾,我真的很认真地准备这一次的聚会。
在他们到之前,我得赶紧回家,收拾地毯上随手扔下的脏衣服,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坐在毯子上,盖着被子,吹着空调,并且忘记我不爱收拾家的过去。
在客厅的桌子上,从左到右,我会按名字摆上虾条两包、百利甜一瓶和水果软糖一包。
我要让他们知道,多年以后,我还分别记得他们最喜欢吃什么,而他们只需要坐在对应的座位上,就可以想起我们以前在一起玩的感觉。
我们一定要聊到三点,然后随便躺在地上昏睡过去。
这个问题简单,但又不简单。如果你有能力去帮助你生命里遇到的一个人了,那个人会是谁?为什么想要回去帮助他?
不是所有的遗憾
都能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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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哥。
我十岁的时候,他订婚了。在酒席上,他喝多了,说错话顶撞了长辈。爸妈在外人面前也不护短,我哥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责骂着。
我也跟着假装大人一样数落他,讲了一些难听的话。
那天晚上,他最后自己落寞地抽着烟先走了。
后来的十年,我上了寄宿学校,我和我哥的联系越来越少。到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们更没有交流了。
去年我数了一下,我们只说了十几句话。
如果我有能力帮助一个人了,那我希望那个人是他。我想帮他说说话,哪怕一句也好。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像今天这么生疏了。
许久不见的、以前有过纷争的旧友,因为一个契机重新联系上了。你决定一起和他再去做一件开心的事,那件事情是什么呢?
这个答案
我好像准备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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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内心里一直偷偷藏着一个和解的地方。
那是北京三里屯的一家昏暗的,只有 4 张桌子的居酒屋,那里有一个永远挺直腰背擦杯子的日本老板。但是我不喜欢喝里面主推的日本威士忌,反而喜欢喝那里的,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抹茶鸡尾酒」。
前后两个,和我近一年没有再联系过的朋友,都是在那里喝了一顿酒,聊了 3 个小时之后恢复联系的。
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这家店的简约特调和氛围总能带给我们新的感觉吧。在那里呆着,就会有一种错觉,既然当下这样新鲜和有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如果 5 年后,让你选择跟男/女朋友去一个沙滩,游上 10 分钟的泳,水温是 20 度左右,你会选择一个怎么样的沙滩?
闭上眼
谁的脸在你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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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在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认真想了很久,甚至在脑海里挑选很多不同的脸孔。
但我发现,无论是现在微信的偷偷置顶,还是软件里和我暧昧的陌生人,都没有办法,把他们放到这样美好的一个画面里。
如果真的有这个画面,目前大概还只有我自己吧。
世界有那么多好看的沙滩,我都 24 岁了,却还是没有去过几个。
现在忽然很想发起一个去沙滩的活动了,去遍世界各地的沙滩,或许我们会成为陪伴对方一辈子的人。
不知道,今天的评论区有没有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留言微信号吧,我会拉你进群。
10 年后,某个下着雨的夜晚,你和你爱的人倚靠在昏暗卧室中柔软的床上,右手边有杯口感细腻的奶茶,面前的荧幕上正播放一部老电影。
美好的记忆通常都是伴随着气味的,所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会确保空气里充满喜欢的味道。
你会希望那是什么味道?
这是一道选择题
我们准备了三个选项
点击选择第一种味道
点击选择第二种味道
点击选择第三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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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款我都喜欢 :D
在这我有点兴奋地想告诉你,回答这些问题时,我体会到一股力量,那像是动力、向往,甚至是一份与想象相反的清醒——
我可能一辈子都买不到一所位于 40 层的大房子,但我最近就可以重新收拾小房间,在一个写完广告的周五请好下周一的假,在那三天睡个彻底。
那几个被我放过最多次飞机的朋友,我给他们发去了见面邀请。
其中有个考研成功暑假空闲的,她竟然答应下周五来找我,而今早我连她做的攻略都收到了。
还有,在时空破碎前,我回不去那个订婚宴。刚才我打开我哥的朋友圈,犹豫了下,给最新的那条动态点了一个赞。
呼。这大概就是想象带给我的实际动力吧,我嗅到愉悦的气息。
也不知道你在做那些微小的选择时,脑海里冒出了谁的身影。
这些年来,总有朋友告诉我说想尝试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我想说,沉迷于形式主义的蓄意旅行,有时并没有意义。
要知道,归去来兮,人们总要面对那些逃避不了的东西。
生活中那些繁琐不会因为一次短暂的逃离而消失,真正想要让生活变得简约,可能需要一份勇气去重新梳理。
而你也会发现,当人开始想象,哪怕只是想象几年后一个小选择,都会收获带着向往的快乐,去支撑我们思考当下要做什么去靠近它。
想象里,有我生活真正的要义。
杜维埃的田园,比亚利兹的海滩,加上威尼斯的气息,我用香奈儿之水系列的三款香水带来的灵感,在这里创造了一个简单的想象空间。
想象更是一种简约的生活方式,让你直达内心深处最渴望触及的地方。
而组成上述想象画面的元素,无论是关于美好的想象里,那一间氤氲气息的居酒屋,还是关于愿景的想象里,那个久违的画面,都像是香奈儿之水的独特与馥郁,柔和与优雅,自然流露了其高贵的气质。
它让人陶醉的气息,也希望无时无刻不提醒你,简约才应该是未来生活的样子。学会带着勇气去过上简约生活,亦是高贵的新定义。
香氛结构中令人愉悦的气息,更是激发起无尽的想象,在转瞬即逝间仿佛看见自己放下手中的一切,奔向心驰神往的海边与田园。
香奈儿之水所带来的,不仅是心灵的旅行,更是对自由的满足。它以令人心潮澎湃的亲密体验,引发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
旅行的意义并不在于抵达终点。
用简约的片刻想象,先行召唤起心中描绘的愿景和探索未知的好奇,然后去生活里游弋,这正是香奈儿最期望带给你的勇气与高贵。
点击阅读原文,即刻开启想象之旅
策划 | Blake Wendy
编辑 | Kitty 仙草 哮天
音乐 | 小瀬村晶 - ballet (live)
设计 | BigCutie /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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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被性侵后的850天
本文授权转载自
剥洋葱people(boyangcongpeople)
他想所有人都知道,这五个家庭掰着手指头一天天熬过的日子。他说,案子是判了,他们三个有期也好无期也罢,“我们家都是无期”。
2016年06月27日,内蒙古自治区满洲里市,一名受害女孩坐在床边。新京报记者曹晓波 摄
文|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
编辑|陈晓舒 校对 | 王心
?本文约8643字,阅读全文约需17分钟
2018年秋,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的草黄了。城区一幢居民楼五楼的窗外,白色风车在远山上不停地转。胡云爸坐在客厅里,在等四个和他命运相连的人。手里的烟就要燃尽,他没察觉。
下午2点,人来了。大家进门时或多或少皱着眉头,有人挤个礼貌的笑容出来,有人点个头算是回应,整个客厅都心事重重。他们不称呼彼此的姓名,李莉家、吴月家、周畅家、林晓家足以标明他们的家长身份。
2016年5月,就在这个小城满洲里,13岁的初一女生胡云企图自杀。原因是被校园暴力团伙胁迫,一个月内被三名男子性侵六次,其中一名男子是52岁的原内蒙古满洲里市人大代表石学和。警方介入后,发现除胡云外,还有另外四个初中女孩受害。
案件一年后判决,石学和犯强奸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另两名男子犯强奸罪,获有期徒刑9年和5年;五名胁迫人犯组织卖淫罪,获有期徒刑5年至15年。
申请抗诉、要求赔款、默默等待……2018年8月24日,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做出二审判决,驳回原告和被告的上诉,维持原判。10月30日上午,胡云爸的银行卡里收到32793元,这是案件发生近两年半后,他第一次拿到赔偿款。
胡云爸记录的赔偿款,共81983元,由五名犯罪人共同承担。10月30日收到第一笔钱,来自犯罪嫌疑人石学和。受访者供图
案件发生后的850天里,他们中有人还在抵抗,有人别别扭扭地向前走,有人已不再有太多感觉。而这桩曾轰动一时的少女性侵案尚余音未消。
(一)
胡云又搬家了。
房东的儿子从南方回来收房,胡云和父母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区一座老居民楼搬到了另一座,这是她两年内第三次搬家。
她实际不姓胡,父母强调保护隐私,把她化名胡云。
新租的房子将近90平,空荡荡的没有几样家具。老旧的沙发前没有茶几,来了客人,胡云爸从阳台上拉过来一张掉了漆的四脚凳,把招呼喝茶的水杯放在上面。房间里也没有电视,只听见挂钟的秒针嘎达,嘎达。
15岁的胡云躺在卧室床上,大部分时间弓着腰侧躺,面朝白墙。妈妈叫她起床,马尾辫儿在脑后一动不动,不知睡着还是醒着。枕头边的乌龟玩偶,一直冲着门口的方向微笑,像代替她打招呼。
胡云侧躺在出租屋里。受访者供图
“一天到晚我就干坐着,抓耳挠腮。”胡云爸最发愁的,就是女儿不说话了,“问十句答一句”。
出事前,2016年2月,胡云到俄罗斯找爸爸团聚。除夕夜,胡云端着iPad坐在电视机前,白衬衫的领口上,露出带有达斡尔族血统的白皙脸庞。春晚主持人一声口令,她开始在屏幕上狂点红包雨。胡云爸看她抢到一两毛钱也嘎嘎乐,便用手机拍下这一幕。
小时候胡云去学跳舞,胡云爸扒着窗户缝往里瞧——拉丁舞的音乐一响,小胡云穿着蓬蓬裙和白色舞鞋,跟着老师转圈。
影集、奖状、课外书……家里的书架记录着她跨越13年的成长岁月,从出生纪念册开始,以封皮上印着TFBoys的日记本作为结束。她喜欢《城南旧事》里英子的爸爸,“因为他教英子学会独立”。小胡云在读书笔记里写道。
胡云的笔记。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7岁以后,父母常年到俄罗斯去做生意,她被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父母每月支付1000元左右的酬劳。胡云和妈妈提过,以前穿衣服喜欢浅色,到亲戚家后只能穿深色,因为浅色洗起来麻烦。
2016年5月10日,学校报案那天,胡云爸还在与满洲里相隔6000公里的里海边上种蔬菜大棚。几天后,他赶回家时,胡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
没哭,但脸上挤出一个他熟悉又不太熟悉的表情,“像不好意思做错事了,但又不完全一样。”要是从前,胡云会第一时间挽住爸爸脖子,然后拆开旅行包,看带了什么好吃的,这次没有。胡云爸猜,女儿可能觉得丢人,担心大人说她、骂她、收拾她。
学校老师告诉他,胡云做完笔录时说,“都说完了,我现在可以自杀了”。
那段时间,她一出门,就感到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在遗书里写,“我想处对象,因为我缺爱”。她还提到了爸爸,写了两遍“我很想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满洲里巴掌大的破地方,只有没发生的,没有不知道的。” 胡云妈说,为了逃避指指戳戳,他们两年前搬家了,从满洲里搬到齐齐哈尔。
2016年6月末,夫妻俩曾带着胡云去北京、天津看病。妈妈不敢告诉她,以出门散心的名义,哄着瞒着。胡云不知道坐飞机要去哪里,拉杆箱里只装了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衫。路上,一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攥紧妈妈的手,手心冒汗。
北京市垂杨柳医院诊断,她的症状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亚木僵”。到其他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不见好,父母又带她去北戴河。
2016年06月29日,内蒙古自治区满洲里市,一名受害女孩的精神病检查病历。
面朝大海,她待在宾馆不出屋,对所有的提议都说“不”。最后,妈妈问她,“咱不回满洲里了,回老家,行吗?”她答,“行。”
那是父母印象中,胡云最痛快的一次回答。
两年多来,24小时监护女儿、伺候吃饭盥洗、没话找话地跟她聊天,几乎构成了胡云妈的全部生活。由于整日缄默不语,胡云被迫辍学。每天吃两颗药——劳拉西泮片和盐酸舍曲林片,治疗精神隐患,“给就吃,什么也不问。”
手机上交给公安机关后,胡云切断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小白鞋摆在家门口,鞋底和鞋面一样白。搬到这栋老居民楼后,她没再下过楼。偶尔拿起iPad玩切水果,水果们被她狠狠划过的指尖拦腰斩断,妈妈担心地问,“这游戏那么好玩吗?”她不吭声,划了一会儿才说,“嗯,好玩。”
胡云说完,妈妈更担心了。
“我媳妇头发这一年掉的,都秃了,你看看。” 胡云爸扒拉两下妻子脖子,示意让她低头,脑袋顶右边稀楞楞地划过几根黑发,露出一块拳头大的头皮。自去年的某一天开始,她疯狂掉发,如今已接受了斑秃的现实,妆也不再化了。
“你还有什么毛病,说呀!” 在胡云爸看来,妻子身体上的变化,是见证这次创伤的物证,他急着展示。
2018年9月5日,胡云又是一整天没说话。胡云爸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法院,他压低嗓门,到屋外楼道接听。呼伦贝尔市中院负责青少年案件的工作人员说,高院的二审判决判决下来了,让他去取判决书。
胡云对身后正在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二)
性侵丑闻的曝光始于胡云买安眠药。
她问药店,有没有那种小狗吃了会死的药,店员没卖给她。2016年5月10日,陪她去药店的同学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老师问她怎么回事,她讲了被强迫“接活”的事。
胡云把这些事写在遗书里。此前一个月,她认识了另一所学校的高中生徐某并发展成男女朋友。没多久,和徐某同校的高中生王红(中间人)就找到她说,“你现在关系很乱,让你接一次活。”4月10日,她在王红的强迫下“接活”,与“老姨”发生了性关系,那时她不知道谁是“老姨”。“我不得不去,不去她们就打我。”她写道。
胡云2016年5月书写的“遗书”。新京报记者 陶若谷摄
警方介入后,又依次发现了13岁的李莉、14岁的吴月和周畅、15岁的林晓。她们都举报曾遭遇“老姨”性侵,“老姨”名叫石学和,是满洲里市人大代表,福润兴酒店法人代表的父亲。被胁迫的性交易就发生在这家酒店的9层。
李莉见过王红扇胡云耳光,用脚踢肚子,打了有5分钟,还对李莉说“你要不听话,也和胡云一样。” 在酒店房间里,“老姨”揭开胡云浴巾时,吴月被王红胁迫,躲在厕所里看守、收钱。
女孩们连续好几天配合警方调查,直到涉案的八名犯罪人被全部揪出,这起令人瞠目的性侵未成年少女案才彻底浮出水面。
警方调查发现,王红和四名无业女性是“中间人”。她们通过陌陌、QQ等网络聊天工具物色男子,推荐女孩,再用殴打、恐吓等暴力手段强迫低年级女生提供性服务,并把已经受害的女生发展成下线,将“接活”的包袱转嫁给更弱小的人。
警方向法庭公布的调查内容显示,五名犯罪的“中间人”里,有一至两名最初也遭遇石学和的性侵。
石学和时年52岁,其家族在当地经营房地产和建筑工程公司。另两名罪犯是:34岁的赵洪波,曾在满洲里海关货运列检中心工作;42岁的常忠义,曾在中国银行满洲里市分行工作。
一审开庭那天,胡云爸第一次见到这三人。石学和戴着手铐走进法庭,穿白色圆领T恤,和女孩们描述的一样,头发向后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胡云爸琢磨不透,“咱对他是恨之入骨,他对咱,不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法庭上,三人都不承认犯罪。辩护律师称,他们对女孩的真实年龄并不知情,只承认发生过性关系,不承认强奸。
根据判决书中的警方记录,超过两人的口供印证,有两名女孩与犯罪人发生关系时,是穿着校服去的。“中间人”赵艳的口供显示,她与石学和联系时,石提出“要年龄小的、学习好的、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不要”。
法院指定的精神病医院为胡云做了鉴定,结果显示“缄默不语与被强迫性行为有直接因果关系”,但石学和的律师辩称,“无法证明强迫行为与被告有关”。
2017年9月1日,内蒙古呼伦贝尔市中级法院做出判决,认定被告罪名成立。其中一条依据是:奸淫未满十四周岁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对于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被害人,从其身体发育状况、言谈举止、衣着特征、生活作息规律等观察可能是幼女,而实施奸淫等性侵害行为的,应当认定行为人“明知”对方是幼女。
关于刑事附带民事赔偿,胡云因遭受严重精神损害,得到八万余元赔偿,由五名犯罪人共同承担。其余四个女孩没有得到赔偿。
随后,五家受害者家庭向检察院提出,要求加重犯罪嫌疑人的刑期,要求百万元以上的赔偿款。抗诉申请没有成功,但由于八名被告不服判决提出上诉,案件进入二审阶段。
他们从那天起,又开始了新一轮等待,等待省高院的判决结果。
2016年06月29日,内蒙古自治区满洲里市,一名受害女孩家长去检察院讨个说法。
(三)
9月6日,接到呼伦贝尔中院电话的第二天,胡云爸早上8点半就出门了。
大巴车穿过大兴安岭进入呼伦贝尔草原腹地。胡云爸坐在第二排,宋小宝和小沈阳轮流出现在车头的闭路电视,该笑的地方,扬声喇叭很配合地传出电音模拟的笑声。胡云爸一次也没笑,不是不好笑,而是看过太多遍。
“这段路就这一个节目循环播放,过了海拉尔该演《成吉思汗》了。” 胡云爸的咖色公文包里,装着厚厚一摞文件。两年里,他一趟一趟去内蒙古,找公检法,送材料取材料,问进展,已经不记得往返这条线路多少次。
胡云爸从齐齐哈尔乘大巴去满洲里。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法院判决书第59页写着犯罪人赵洪波和常忠义的刑期:九年和五年。后面跟着生效日期,“自2015年7月2日至……”胡云爸指着数字“5”,按得指尖泛白,气愤地说:“怎么能从2015年算起呢?2016年才报案,这又平白无故提前一年?后年就放出来了!”
他的东北腔变得高亢,夹带着脏字,“这样的强奸犯判五年?咋判的?”他陪女儿去公安局指认常忠义时,胡云说话声小的可怜,警察把耳朵凑上去才听得见。判决书记录的口供显示,与常忠义发生关系时,胡云下身出血,有很强的疼痛感。
一审宣判后,胡云爸申请抗诉要求加重三名男性犯罪人刑期,他还向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人大常委会提交了文字材料,抗议法院把日期搞错了。一年之后,他收到了更正裁定书。
案发后,得知赵、常被取保候审,胡一刚找到检察院问“为什么放人?”他后来通过记者了解到,涉案的赵、常和“中间人”,均不承认双方有交易;也没有打斗、精液等痕迹证据不足,满洲里检察院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检察官曾对记者说,“案子审查特别复杂。”
2016年七八月份,媒体介入后,胡云家持续热闹了几天。校方、法院、检察院都曾登门拜访,纷纷表达对案件的重视,还给几个女孩指派了心理医生。胡云爸听到很多“会公正判决、严惩罪犯”的话。赵、常二人也于7月2日被正式批捕,市政府给五个女孩每家补贴了三万元。
但法庭上,他听到被告律师这也不认,那也不认,气得火大。一审判决前,他联系法官联系不上,担心遭遇不公,在满洲里市中心最热闹的广场跪下了。附近的居民见过他,看到地上白纸黑字写着“严惩强奸犯”。
胡云爸向记者展示两年多积攒的上诉材料。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2018年8月27日,他又带着胡云坐了30个小时火车从齐齐哈尔到呼和浩特,找二审法官和检察官,希望他们看看孩子目前的状况。省高院门口,他没见到想见的人,和法官通了一个2分钟的电话,得到回复:案件正在审理中,判决结果以书面的案卷材料为准。
大巴车抵达满洲里时天色已晚,边境小城的街两旁,洋葱型圆顶和拱门尖顶的苏式建筑群错落交织,亮起暖黄的灯光。
路过一座12层的酒店时,胡云爸朝窗外一指,“喏,福润兴。”
(四)
满洲里的酒店一年只热闹三个月,最热的、草长得最高的三个月。
“福润兴” 对外称四星级,一位在这里工作6年的员工说,酒店一直正常营业,一天也没耽误。停车位充足、视野好、热水足。
福润兴酒店外景。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员工眼里的石学和,是身家至少千万级的大老板,对谁都挺友善,不会因为谁没钱没势就看不起,完全没想到他会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石学和住在城中心的一个普通小区,其中有几栋楼是他的公司修建的,他就住在两栋楼之间连廊搭建的房子里。
这一年多,鲜有人再见到他的妻子和儿女,“这几个窗户一直黑着灯”。从前,他的妻子常去小区附近的浴池洗澡,洗一次十几块钱。一位搓澡师傅喊她“庄姐”,事件发生后,搓澡师只见过她一次,她猜,“庄姐应该挺恨丈夫”。庄姐50来岁,是满洲里市世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她还是石学和任董事长的呼伦贝尔市呼伦湖建筑安装工程公司的监事。
2018年9月9日黄昏时分,庄姐没有化妆,穿一件暗红色针织外套离开家,锁上屋门后,她上了一辆黑色奔驰GL系越野车。
石家在当地人眼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能耐人”。邻居们对石学和的评价是和气、低调,也有人觉得他倒霉。一名40多岁的男子称石家两夫妻年轻时从南方来到满洲里,从10个人的小包工队干起,有如今的成就不易。
石学和被捕前居住的地方。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两年多来,被告席上的八人除在法庭上例行公事履行道歉环节外,没有任何一人联系过女孩们的家人表示歉意。
“你不愿来,律师来也行。没有,一次都没有。”吴月妈想不明白。
吴月的代理律师塔拉说,二审不是家属上诉,而是八名罪犯提出上诉,为自己做无罪和轻罪辩护,“能维持原判已经很不错了”。
律师塔拉参与了从一审到二审全部的司法过程。她说,受害女孩和家庭实际承受的困难,从现有法律上来看是一个空白,“没有人为此买单”。二审结果她并不意外,“对刑事附带民事的赔偿范围,法律条文有明确规定,只包括已发生的医药费、误工费等,未发生的费用和精神损失费均不包括在内。”
她说,“法官只能依据现有的法律条文判决,也做了大量工作想要调解,但石学和的儿子不出钱,没有办法。”
赔偿金问题,双方在法庭调解下沟通过几次。今天60万,明天90万,后天20万……不管是胡云爸还是吴月妈,赔偿款对他们来说始终是一串数字。最后一次提到赔偿是在二审法庭上,石学和的儿子提出,赔偿胡云家30万,其他四家每家5万。
对胡云家要求的240万和其他四家要求的160万赔偿款,二审判决指出,除一审判决中已判罚的医院治疗费、鉴定费和交通住宿费等8万余元外,其二次上诉提出的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转学安家费等,不属于刑事附带民事范围,不予支持。
11月2日,内蒙古省高级法院宣教处一名于姓工作人员称,如果是已经宣判的案件,一定是遵照正规程序作出的决定。
(五)
和胡云一样,吴月和李莉都是性侵案的受害人。
胡云第一次被强迫“接活”那天,念初二的吴月跟着王红在操场围住胡云,她被王红威胁负责看守、收钱。胡云被拽着头发脑袋按到地上挨打时,李莉就在边上看着。她听到王红一伙人说,“不听话,就把你拉到扎区(扎赉诺尔区,满洲里城郊)洗头房卖了。”
这一年多,吴月和李莉成了最好的朋友。她们原本不认识,五个女孩中只有她俩去过法院。庭审期间,两人在法庭隔壁房间并排坐着,对着墙上只有图像没有声音的闭路电视,看着大人们争来辩去,心里烦得要命。
吴月不想去,听说要现场指认罪犯,硬着头皮去了。她希望“那件事”迅速了结,再也不要有人再提。至于怎么了结,“不要跟我说,那是大人的事。”
一年前,吴月第一次去桑拿屋洗澡。洗着洗着,她睡着了,睡得很沉。在这个封闭的、热气蒸腾、被暖黄色木板包裹的房间里,她没有再梦到逼她“接活”的王红,没有梦到挺着肚腩的“老姨”,没有警察律师记者的喋喋不休,也没有爸爸妈妈。
此前,她睡觉经常猛地一下睁眼,像课堂上偷着睡一样。那段时间,父亲脾气一上来,就骂的难听:“没你这样的女儿”、“你现在都不是小姑娘了”。吴月不吭声,眼泪刷刷流。一次,她爬上五楼卧室的窗台,有了轻生的念头。她想不开:“悔,悔不该认识那些人,把我带到沟里。烦,烦大人没完没了吵吵嚷嚷。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能怨,也不能悔。”
母亲左右为难,心里觉得不是她的错,但面上也不敢维护她。看着女儿在屋里哭,丈夫咆哮完也擦了两把眼泪,“这个家怎么变成这样了?”
早晨起来,她看见吴月就着写字台画妆。双颊抹上粉底,对着一块小镜子看了看,又画上眼影,然后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扎得很高,再系一根黄色发带。吴月妈问她,“要出门哪?” 她说,“不出”。
出门见谁,出门干嘛,吴月妈现在格外警惕。今年8月份,母女俩刚为这事吵了一架。吴月的一个女朋友来家里住了几天,女孩刚谈了男朋友,吴月妈让她们少来往,“她爸妈没在家,老跟她待着,万一出事儿了呢?”
“出啥事儿啊,妈?” 吴月妈不吭声了,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她知道,“那件事”就是一个机关,稍微沾边儿的都不能提。
从走进桑拿屋那天起,吴月爱上了洗澡,能洗将近一个小时,她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解压方式。爸妈不在的时候,吴月打开电视机,在热搜栏里找剧看。《延禧攻略》是她觉得“史上最好看的一部”,看到魏璎珞从底层一步步爬到高处,战胜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翻身时,“老过瘾了”。
李莉今年初中毕业了。中考8科一共考了305分,英语只得了46。就在毕业前不久,李莉妈接到了学校电话,到学校时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警车。
李莉又出事了。和上次又不一样,这回李莉欺负了别人。
李莉妈带着她给隔壁班的女孩道歉,那个女孩看到李莉直打怵,钻到父母和警察身后。李莉恐吓她,“不消停的话,晚上你回家可能就看不着你爸妈了。”
最近一年,李莉妈早已发现李莉不是从前那个说话软绵绵的,早早起床朗读英文的乖乖女了。性侵案发前,李莉上的是重点校,英语满分120,总考110多。李莉妈请了司机接送上下学,一天四趟。回到家做完功课,两人倚在沙发里看蜡笔小新,体育课上要是多跑几圈累了,女儿会撒娇抱怨几句。
性侵案发后,李莉妈听到女儿和同学聊微信,语音里冒出来谁和谁关系不睦,要她出面。李莉妈见过几个1米7多的女孩在家门口站着,她招呼女孩进来,李莉说不用,在那儿等着就行。
在原本为女儿设计的人生中,李莉会考上重点大学,考上公务员,再嫁一个好人家,一生平顺。眼看李莉的性格180度扭转,娟子心里既伤心,又隐隐有些高兴,“再也不用担心她被欺负了”。
她反思过,若不是胡云的一纸遗书扯出整个案件,李莉也可能从受害者变成施暴者,“下一个进去(公安局)的就是我们。”
(六)
2018年9月7日下午,当着我的面,胡云爸把其他四家人都约到胡云姑姑家。
客厅有二三十平米大,窗户朝南。2点钟,李莉妈踩着约定的时间到了,坐在沙发正中间,其他三家姗姗来迟。胡云爸最后坐下,坐在角落里的小木凳上。
胡云姑姑家客厅的窗外。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看场面有点沉默,他又站起来,“现在记者来了,咱有啥说啥。”
吴月爸翘起二郎腿,清了清嗓子,率先控诉起孩子的成绩:“一科才考12分,人家上学背书包,她上学拎个小挎包,跟逛街似的。” 另一个爸爸马上接话,“上学还不错呢,我家那个说啥也不上了,咋整?”
一时间,屋里全是嘴。每家都有一肚子苦水往外倒,也互相确认着两年多来的记忆。
五家人从前不认识,案发后建立微信群。每次有进展结果时,就在群里约好,一起去海拉尔,去呼和浩特。在伤害来袭的巨大漩涡里,他们曾经是彼此间唯一的支撑。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虽为了同一目标,却各有纷争,每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彼此心照不宣。
周畅妈一收到二审判决书的电子版,立刻从微信里删了,怕闺女看见。两个小时里,她至少抽了六根烟。前一天晚上,知道记者要来,她抽烟抽到凌晨三点,睡不着。
案发后,她每晚给李莉妈发微信,问李莉怎么样了,安慰她。那时,李莉妈只知道五个受害人中有两个参与了胁迫,周畅参与得多,差点抓起来,因年龄不够才没定罪。一年半以后,她仔细看了判决书才知道,李莉出事那天,是被周畅在QQ上约去了北湖公园,发生了胁迫性交易。
找不到李莉的几个小时里,她曾收到一通电话和一条短信,一个女孩跟她说,“阿姨别着急,李莉一会儿就回家了。”
直到现在,她也不十分肯定那个给她打电话的人是谁。直觉告诉她,是周畅和吴月中的一个。
“不想问问吗?”我说。
“不问。”李莉妈摇摇头,“她(周畅妈)是想保住孩子,怕我再告她,我能理解。”
几天前,法院给李莉妈打电话,让她通知其他几家去领二审判决书,她没通知。看周畅妈掐了烟,急着要走,她过去打了个招呼。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说话了,五家的微信群在半年前也已名存实亡。
送走客人后,胡云家的客厅垃圾桶里,多了几十根烟头。胡云爸叹了口气说,“各家有各家情况”。
他带我去过吴月家。
看到吴月从卧室走出来,胡云爸问她,其中一名涉案人是什么职业。吴月沉下脸,快速回到房间从里面锁上屋门。吴月妈坐在沙发上直皱眉头,“你看他就这样,说话深了浅了不知道,也不考虑孩子挂得住挂不住。”
和胡云爸对犯罪人的恨相比,吴月妈更关心实际生活的补偿,“老石家,要钱,能给不出来吗?酒店、公司、房产那么多呢!”胡云爸立刻说,“要啥钱啊?你迷糊了吧?懵了?”
他的笑堆在眼角,试图结束纷争,让五个家庭在外人面前意见统一。
(七)
采访快结束时,胡云爸坐在木凳上,一只手支起下巴。他突然问我:“这次报道,你标题打算怎么起?”他记得两年前,关于此案的报道刊发后,网络媒体改了几十个标题,传得朋友圈到处都是。
“比如哪几个标题?”我问。
“人大代表强奸幼女,拿60万想私了;被人大代表强奸的幼女得病了。”他说。
“你觉得这些标题好?”我有点诧异。
“不是好,只是刺激的标题才能引起关注。这是砢碜事儿,我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两年前的报道《内蒙古4初中女生遭性侵,52岁市人大代表等8人被捕》,他没发朋友圈,“不发,矛盾”。
以后胡云有了微信,“看爸爸还发了这条,她咋想?”
但胡云爸还是想讨个说法,讨个心理平衡,“必须严惩,再别有孩子像我家一样”。他想所有人都知道,这五个家庭掰着手指头一天天熬过的日子。他说,案子是判了,他们三个有期也好无期也罢,“我们家都是无期”。
“你就写,被性侵后的85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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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全文一
【内容简介1】
这是一个关于友谊、爱情、信仰、行动、环保、食人和异类的故事。
现实的部分非常现实,不现实的部分非常诡异。
这是定柔第一次尝试写作“城市玄幻”:也就是说,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充满人迹的城市,妖类的活动非常有限。其实这主要是个现代爱情故事,只是加了一点玄幻的因素而已。与经典意义上的那种结构及地理完全虚构、非人类的比例大于人类的玄幻如《指环王》之类非常之不同。下面是俺吭哧出来的文案:
有谁会比狐狸更懂得浪漫?
玉觿,上古解结的工具。
媚珠,天狐至爱的凭证。
传说女人获得了媚珠便会爱上狐仙,修行了九百年的贺兰静霆却没有这个运气。
他爱了关皮皮八百年,爱过她的各种前世今生,从未成功。
这一次,他们再次相遇,
贺兰静霆会有好运吗?
【内容简介2】
如果把爱情还原成伊甸园的苹果,
你是愿意默默看着它凋落,
还是直面诱惑,去品尝它那醉人的滋味。
关皮皮平静地生活在偌大的C城,默默地工作,平静地爱人。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稳定、那么平凡,直到一个名叫贺兰静霆的人出现,她的命运轨迹开始发生微妙的偏离……
异于常人的贺兰白天看不见任何东西,晚上却视力极佳。他对古玉研究甚透,是嗜花型素食主义者,而且他还有半夜边听降E调小夜曲边晒月亮的习惯……与神秘甚至诡异的贺兰邂逅看似巧合,实际是个意想不到的阴谋——贺兰八卦纯阴,而皮皮八卦纯阳,如果贺兰在皮皮爱上他时吃掉她的肝脏,便能修得正道,变身“天狐”。贺兰在皮皮身上“种香”,并赠与“媚珠”,以便随时掌握她的行踪,但是当皮皮遭遇友情与爱情的背叛,心灰意冷之时,她与贺兰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皮皮与贺兰之间只有一再错过的无奈,这能追溯到皮皮的N个前世,她的悲惨命运一直禁锢在贺兰父亲的诅咒中,每一世的她都只能在死于非命前夕才可以接受贺兰的爱。然而生命的旅程从未结束,坎坷无数却不曾放弃的贺兰能否在这一世改变他与皮皮的宿命……
【 作者简介】
施定柔:另名玄隐。著名网络作家。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东亚系博士研究生。 先后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 McMaster University英文系。 2005年施定柔开始在网上发文,陆续出版《迷侠记》、《迷行记》、《迷神记》。她的文字细腻洒脱,言情味道浓郁,作品风靡一时,其“三迷”系列更被读者亲切的称为“定柔三迷”!与著名作家沧月齐名。 “三迷”系列之后施定柔开始转型,开始致力于都市言情题材的写作。陆续著有《沥川往事》《结爱·异客逢欢》。
【编辑推荐】
以前总有人对我说,看《沥川》吧,那是定柔的代表作。现在我可以对她们说,去看《结爱》吧,那才是定柔的代表作。因为在那里面倾注了更多的心血,记录了那段只属于关皮皮的独家记忆。书上市会不会下雪?
下雪时,喝着咖啡,看着《结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I think 。
——朵朵
畅销作家施定柔继《沥川往事》之后,倾心打造——
一段关于爱与信仰、泪与绝望,离奇与轮回的经典故事;
一部浪漫都市与超现实完美结合的言情力作!
彩虹堂大赛?全世爱?系列冠军,叫好叫座的都市典范。
延续《暮光之城》理智与情感的搏斗,灵魂与肉体的挣扎。
中国第一部浪漫都市与超现实结合的言情力作。它与《暮光之城》有很多共通的味道以及情感交汇的地方。也许因爱而爱很容易,但若是要他们放弃本性去爱人,每一天都在爱情与危险间摇荡,这样的感情怎不浓烈?
文章代入性极强,笔法纯熟生动,读者可借助施定柔的妙笔在魔幻世界里经历一次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爱情体验,但是这种体验又很真实,似乎这种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某个城市不断上演。
情节曲折,虐恋情深。搞笑的地方极致搞笑烘托气氛,凄凉绝美的地方极致言情催人泪下。
“皮皮,今天你得请客。”
“为什么?”
“今天我小学毕业。这是毕业文凭,要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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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想,我们现在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什么赔偿。”
“你当时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还记得你往哪儿吐的吗?”
“一只痰盂。”
贺兰静霆冷笑:“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因为它可以重复很多次。
也因为在很多人的心中,它能重复很多次。
1
好冷。
冬季没开始多久,关皮皮却觉得今天肯定是这一年最冷的一天了。昨夜一场大雪,据老一辈的人说是五十年难遇。因为C城的冬季多半没有雪的。如果有,也不长久,薄薄地下一层,第二天就化掉了。尽管如此,不少家长还是特地请了假,打算陪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到头来多半是白白兴奋一场。而今天的雪,却有半尺来厚,荧荧地泛着蓝光,踩上去一脚一个坑,还发出嘎嘎的响声,好象踩在泡沫板上。比起北方,这也不算得冷,C城人措手不及地从箱子里找围巾、找手套、找暖帽。关皮皮都找出来了,出门时还是忘了带手套。从她的家到地铁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她只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冻得不行了。不得不折进一家早餐店要了杯热乎乎的豆浆捧在手里,喝下一大口,暖了暖肚子,才能继续向前。
这是一个忙碌的周一。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路旁树枝的积雪被行人的足音震得簌簌下落。关皮皮看了看手表,七点半刚过。八点整的编前会,社长亲临,要作笔录,绝对不能迟到。
关皮皮走的是通向C城的主街。上班高峰期,道上车辆穿梭,行人拥挤。到了关键路口,几乎只能侧肩而行,像一群黑压压的企鹅。越过富宣百货,拐入一片住宅区,行人少些了,地铁站的标志也露出来了,关皮皮有些欣喜。地铁只用坐四站,出来就是报社大楼,都不用过街。
就在这时,迎面有人走过来,忽然站住,做出问路的样子。紧接着,关皮皮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有点像深山木蕨的味道。
“对不起,小姐。”
关皮皮正在埋头喝最后一口豆浆,冷不妨被人逼着止了步,差点呛着。
“呃——”
是个男人,声音很年轻,穿着件很薄的大衣,领子竖起来,灰色的围巾围住了大半张脸,戴着一个黑黑的墨镜。
“能帮个忙吗?”他的声音低低的,却有一种绵绵不绝的柔和,清越动听,好像调频立体声的晚间节目。
“什么事儿?”她问。
“我需要马上坐出租车,可是我看不见路。能帮我拦辆出租吗?”
盲人?
关皮皮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像啊。说话的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偏瘦,手中没有盲杖。
也许就是像她姨婆那样有严重的青光眼吧,关皮皮可不好意思细问。
“没问题。”她笑笑,“跟我来,路上滑,小心点。”
她反手过来,牵住了他的手。他戴着一双很薄的手套,几乎是丝质的。她觉得有些奇怪。这样寒冷的冬天,这种手套绝不可以御寒。而那人也觉察到她是赤着手来牵自己,忙把手套脱下来,也赤手去牵她。清冷冰凉的手指握上来,倒冻得她打了个寒战。关皮皮也不介意,带着他来到路边,伸手招车。
等了两分钟都没有看见空车,那人倒还镇定,不过拉着她的那只手却越拽越紧,有些紧张。关皮皮只得说:“现在是上班高峰,不是很容易招到出租。”
那人“嗯”了一声,忽然问了一个很怪的问题:“你怕狗吗?”
她摇头:“不怕。”
那人说:“我怕。”过了几秒钟,他不安地转过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又说:“如果有狗追我,你会保护我吗?”
关皮皮扭脸过去看他,想笑,又怕他听见。他的脸包在围巾里,看不见神情,话声里有期待之意。
“当然。”她说。
对面有辆空车看见了她们,正等绿灯打弯。关皮皮抬起胳膊打算看表,突然听到一声狗吠。
回头一看,不远处,一条巨大的狼狗向他们冲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跑得几乎和狗一样快,一边跑一边叫:“Joy! Joy!”
这条街因为靠近一个公园,溜狗的人很多。关皮皮曾在宠物店里打过工,知道这种德国狼犬品质超群:顽强、自信,并不容易激动,相反,大多数时候比较冷漠。
而这只狼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过来,面目狰狞,不像狗,倒像是一匹发现猎物的饿狼。
关皮皮只觉胳膊一紧,身边的人全身僵硬,摆出抵抗的姿势。手掌不自觉地一拧,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了。
关皮皮一向不怕狗,而且,她知道训练有素的德国狼犬是非常有纪律的。主人不发话,不会随意攻击。路上的行人不少,街对面的行人更多。她认为自己和那个男人都不是狼犬的目标。
可是,眼看着那只狗准确无误地向她们奔来,她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眼疾手快地拉着那人向出租车跑去。汽车刚到,还没停稳,关皮皮就冲过去飞速地打开后门,将那人推进车里,自己也紧接着钻进车内。正要关上车门,那狗也追到了,猛窜入后座,前腿搭在关皮皮的肩上,隔着她向里面那人狂吠。
“开车!快开车!”她对着司机叫道。
“车上有狗怎么开呀!”司机也是一肚子的气。
那狗有半人多高,关皮皮只好高高举起自己的双肩包顶住狼狗的头,不让它从自己的身边爬过去,伤到那位盲人男士。可是,等她回头一看,又不禁气恼。一百来斤的大狗压在自己身上,那人也不来帮忙。自个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上面有花。
“喂,帮帮忙好不?”
那人连头都不抬一下,好像没听见,继续看着手指头,神情肃穆,毫不理睬。
所幸这时狗的主人已经追到了。将狗琏猛力一拉,那狗不由得倒退了两尺,关皮皮赶紧关上车门。
司机一踩油门,在狗主人一叠声的道歉声中飞快离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关皮皮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狗的气味,雪白的羽绒服上有几只狗的爪印。
“没伤着你吧?”恢复了镇定,那人问道。
“没有。”她仍在吁吁地喘气。
“你去哪里?我让司机先生送你。”
“青年路107号,C城晚报社。”她看表,八点差五分。糟糕,肯定迟到了。
男人转身过来,墨镜倒映着窗外的雪光:“刚才的事,多谢。”
“不客气。”
“小姐怎么称呼?”
“路人甲。”
男人的脸仍然包在围巾中,不过,他好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来找我。”
她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面只印着一个电话号码,剩下的是几行凸出的小点,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随口应了一声。
一路无话。关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给她买到NK演唱会的六折票。车很快就到了。
关皮皮下了车。那人一直茫然地看着前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很礼貌地侧身过来,很郑重地对她说:“再见,谢谢你救了我。”
关皮皮一笑,“救”这个词太严重了。她原本有些愤懑这人不肯帮忙。转念一想,他本来怕狗才来求的自己,当时唯恐不能离狗远一点,还要帮她抵御,未免太为难了。何况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当大侠的机会,就不再抱怨了。
“小事。下次出门记得带点防身的东西。”
“一定。”那人答应了,又问:“那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关皮皮摇头:“没有。”
进入报社大门时,关皮皮的手里还捏着装豆浆的纸杯。她早想扔掉,只是没有找到垃圾桶。路过一个垃圾桶,她便将纸杯连同那张名片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接着,她连羽绒服都没有脱,就以第一速度冲向三楼会议室。迎面碰到站在门口的张主任。脸上一片阴寒:
“关皮皮,你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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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皮皮觉得张主任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时他就反复叮嘱皮皮要准时到会,结果还是明知故犯。皮皮觉得很理亏,迅速从包里掏出了录音笔和记事本,对主任报歉地点了个头,飞身闪入会议室。
每一个人都在抽烟。
巨大的空调放着暖气,暖气和烟气搅在一起,皮皮就好像坐在烟囱里。
会议刚刚开始。社长说了这个月的重点报道,各部门汇报了重点选题和新辟栏目,广告部汇报了收支情况。
“上周C大有位学生因家庭冲突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我们打算派记者做个大学生心理压力的调查。此外,为了参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评选,我们草拟了五个弘扬传统文化的专题和专访,正在讨论中。”政文部主任谢煌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漠无表情地说。
沉吟片刻,社长说道:“心理压力调查先缓一缓,看看司法机关的结论再说。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谈。或者你就做心理压力的调查,不要提这件事。文化好新闻的选项题要快点定,这周末争取报上来。”
“好的。”
社长将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辉马上说:“V3铁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踪报道的记者吃睡都在大山里,比较辛苦。社里能否考虑给个特别补助?还有,小卫怀孕三个月,吐得很厉害,山区条件太差,依我看,还是把她调回政文部吧。”
社长点头:“补助没问题,不过份额得和副社长们先商量一下。小卫的事儿马上办,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
“她今天有孕检,已经回来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会特别长。每张口都在不停地说话,同时无休无止地吐着烟雾。
皮皮一面录音,一面速记,头昏脑胀地等待会议结束。
两个半小时之后,社长终于说:“今天就到这里。小关,你去弄个会议记录,打成简报发到各部吧。”
关皮皮满口答应,胸中猛然一阵烦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嘴直奔了厕所。
C城上个月流行过一阵甲肝,据说是从早点摊子开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面吃早饭的习惯。虽然都是一次性的碗筷,甲肝还是流行开了。关皮皮怀疑自己早上吃了从外面买来的肉包子,不干净。又怀疑那杯豆浆有问题。总之,她这一吐就没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脸皮发绿,才捂着肚子,扶着墙,一步一挨地蹭回总编办。
却不料在办公室的门口迎面碰上了她的顶头上司,总编室主任杜文光。
“怎么?不舒服吗?”总编主任是管记者的。记者皆桀骜不驯,只有比他们更桀骜才镇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作派便是沉着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这么问了一句,皮皮顿觉受宠若惊:“没事,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主任的口气更加关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办公室派个车送你。”
“不不不,真的没事儿。社长要弄份会议纪要,弄好了我再请假吧。”
见她态度坚决,杜文光没有多说,点点头:“好吧,不行的话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写个草稿,我让小计修改一下发出去。”
小计也是总编办的秘书,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谱,因为有后台,也弄不走。不然,总编室不大,何至于要两个秘书呢。
皮皮坚定地摇头:“小计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档案。还是我来吧,不行再请她帮忙。”
强忍着胃里的阵阵痉挛,皮皮硬着头皮写纪要。一直到写完草稿,症状也没减轻,只是胃里的东西早已吐光了,所以也吐不出来。皮皮觉得,再挺下去就要壮烈牺牲了,便将草稿托给小计修改。自己拿着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烦公家派车,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门直奔地铁车站。
与此同时,手机忽然响了。
“嗨,皮皮。”电话那头传来闷闷的声音,线路沙沙作响,还有似是而非的回声。可是,陶家麟的声音,怎么变她都听得出来。
“家麟。”皮皮虚弱地答应着。
“书买了吗?”
“买了呀。”
“下班时候能顺便送过来吗?我急着要用。”
“好的。”皮皮本想告诉他自己今天不舒服。转念一想,也许只是暂时的,到了下午就好了,那就还是去一趟吧。难得家麟求她办回事,在皮皮的记忆里还没有几次呢。
“几点来?我在寝室里等着你。”
“大概五点半。”
“行,等会儿见。”
“好——”皮皮还想说点话,那边已经挂了。
不知为什么,每次通话都这么短,连句寒暄都没有。
也许就是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一个眉头、一道眼色都已心领神会。
这就是皮皮与家麟,从小是邻居,幼儿园里就认识,小学、中学共一个班。高中分了文理科,也是在一个学校。
从小到大都用同一个邮政编码。
唯一不同的是,进了高中之后,皮皮的成绩直线下降,而家麟则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加上又高又帅,还是篮球队长,成了无数女生心仪的偶像。
可是皮皮并不觉得家麟有多好看。至少到不了同学们说的“酷毙”或者“帅呆”的地步。因为皮皮见过流鼻涕的家麟,见过换乳牙说话漏风的家麟,见过发黄疸住院的家麟。且不说抽条时期的家麟四肢细长、头大如斗,远看上去既像大蘑菇又像火星人。后来家麟的唇上又多了一层细黑的茸毛,说话喉节在脖间上下滚动,皮皮好一阵子不习惯,都不敢往他脸上看。
当然啦,从小一起上过幼儿园的人自然会比旁人亲近些。
高一的一天,吃了午饭的家麟突然出现皮皮的座位旁,小声提出要去逛商店。
“买什么?”皮皮吓了一跳。因为一般来说,班上的男生从来不主动找女生说话的。特别是像家麟这样的。年级第一,高高在上,就得拽着。
“买衣服。”
他们约好在校门口碰头。躲过几道狐疑的目光,皮皮跟着家麟出了东门。右边就是服装市场,长长一条街,满是从乡下赶来进货的商人。
家麟问:“你穿几号的裤子?”
“给我……买裤子?”
“嗯。”
“为,为什么?”皮皮脸红了,结巴了。
“嗯——”家麟一连嗯了几声,没说话。只对着衣店的老板说:“我要这条,黑的,对,给她穿。老板您是裁缝吧,多少号您肯定知道。”
那时皮皮和家麟都穿浅灰色的校服。校服通常是一人两套。可是皮皮家穷,只买了一套,几乎是天天穿的。好在那是春装的式样,里面还要穿个圆领衫,勤洗勤换也不是特别脏。
两人都不擅长砍价,交钱的时候见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扬,皮皮觉得家麟定是吃亏了。
路过道旁的公厕,家麟把裤子塞给她:“去试一试,看合不合适。”
那个女厕不太干净,皮皮不愿意,别扭地说:“非要现在试吗?”
家麟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嗯。现在试比较好。”
皮皮进去了,脱下裤子才知道,虽然买了超长带护翼的卫生巾,裤子还是被浸湿了一大片,红红的一团,特别显眼。刚才在食堂打饭,排那么长的队,想必是人人都看见了。
真是糗到家了。
红着脸换了衣服出来,见家麟还在门外等着她,皮皮连忙掏出两块钱,拉着他往冷饮店里走:“我请你吃冰棒。”
家麟很大方的接受了。等到皮皮要给自己买一根时,家麟拦住了她,对冷饮店的人说:“你有热的果珍吗?”
——这是皮皮最喜欢回忆的往事之一。一闭眼,家麟低头看脚趾头的样子便从脑海里钻出来。
吃了止吐药,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皮皮觉得好多了。惦记着那份未完成的纪要,她拎着包,不顾奶奶的劝阻,坐地铁回到报社。
她在电梯里遇到了小卫,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记者卫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来了?”
“感谢组织的关怀,我调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帮忙,你能来我的办公室坐一下吗?”
除了羡慕记者这门职业,皮皮还羡慕记者们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觉得当记者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欢故事,可是并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会轻易讲给你,除非你是记者。
“好啊!”
卫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块头很大,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打蓝球的。不过,一向健康的卫青檀怀孕了,脸也成了绿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这个送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皮皮打开一看,是一个漂亮的绿松石手镯。
“唉……这个,怎么好意思呢?很贵重吧?”虽说记者群里就数青檀和皮皮的关系最好,但青檀总在外面跑,打交道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也没有亲近到互送礼物的份上。
“当然是免费得的。我有好几个呢。记不记得上次我写了一个报道,说有个绿松石加工厂,附近有个上好的宝石矿,却没有能力加工?”
“记得呀。”
“省里挺重视那篇报道的,给那个厂拨了几百万的贷款呢。”
“哦,贿赂啊?”皮皮笑着说。
“临走时送的纪念品。原产地的东西都不贵,到了珠宝商那里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说你想当记者吗?”
“是啊!”皮皮嗅到苗头,顿时兴奋了。
“是这样。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扬传统文化吗?我有个采访对象,准备做个专版。可是这人很神秘,听说从来不见记者,也拒绝任何采访。我有朋友在其它报社也打过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闭门羹。”
“能不能先做个外围采访?比如采访他的同事、同学、朋友、家属什么的。”皮皮想起了上周的新闻课作业,很高兴自己能说出几个专业词汇。
“外围采访我已经做了一些。”卫青檀从桌上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薄薄的几张纸,还有一卷录音带,“他的资料很少。”
“为什么?”皮皮问道,“他是钱钟书啊?” 据她所知,名人的资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绯闻的,到网上一Google,粉丝团里都能惊爆出一些内幕。
“他倒不是钱钟书,不过他的老师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钱钟书一样,被称为‘玉学泰斗’。宋屺去世之后,这个人被认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说的话和宋屺一样有权威。”
文物?玉器?——这和皮皮的知识很不搭界啊。
“他叫贺兰静霆。古玉专家、鉴赏家、收藏家。这人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头衔:C城博物馆资深顾问。”
皮皮笑道:“C城博物馆?C城博物馆不是就在这附近吗?我假装去参观,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张照片。”
“皮皮,未经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违法行为。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有个很红火的C市商报?只因为登了贺兰静霆的一张侧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请来全国最好的律师,上纲上线,究追猛打,将那报纸罚得一塌糊涂,差点倒闭了。”
这年头穷人哪敢惹关司?皮皮吐了吐舌头:“这样的人,你还敢采访啊?不怕惹麻烦啊?”
“所以我让你去啊。一来你的目标小,可以混迹人群,对他偷偷地观察;二来,你可以先设法软化他,软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动。怎么样?我最近孕期反应特严重,天天吐,实在不能跑了。这篇报道我们联合署名,认真写,然后去参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竞赛,如果得了奖,你就可以向社长磨叽,让他把你调到周末版,或者娱乐版,这样你不就当上记者了?”
皮皮很激动地说:“真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我真的可以转成记者?”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闻单位的秘书,虽也沾着“新闻”两个字,工作性质与待遇都与记者相差甚远。
“怎么不行?又不是没先例。何况,你现在不是也在修新闻专业的本科吗?学历资历都有了,当然可以转啦。那,你拿着我的相机,看好了,这是尼康的专业相机,镜头都是上万块钱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让他给你开个实习记者证。就说我身体不好,需要你在业余时间给我帮帮忙,他肯定会答应的。你干是不干?如果不干我只好找小计了。”
“干!干!”
“行,你先看看资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儿了。对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妈呀,都三个月了,还是天天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卫青檀捂着口,往门外冲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么资料,太难了。
在皮皮生活的国度里,一个人的档案记录是从小学开始的。档案里会有升学考试的成绩,会有老师和学校的鉴定,会有文凭的证明、奖励证书、体检表格、入团入党的申请,以及转移组织关系的纪录。如果你不幸犯了严重的错误,页码则会翻倍:会有事由和诉状,会有证人口供,会有单位或法院的结论、处理意见、本人的申诉、检查,等等,等等。
所以关皮皮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擅长写调查报告的卫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关于贺兰静霆的像样资料。
文件夹里只有几份从过期报纸和考古杂志上复印下来采访,关于宋屺的。只有一次专访谈到了贺兰静霆,看前后文的暗示,还是因为那年贺兰静霆成功地识别出一批即将当作仿制品出境的国家一级文物,成为当年文物界的头条新闻。可贺兰静霆固执地拒绝采访,为了给新闻界一个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几句。
正是这多提的几句,给了皮皮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贺兰静霆从小跟着宋屺生活在琉璃厂,后来又跟他进了故宫博物院,帮他整理玉器,最后又跟着他住进北大,名为弟子实为养子。被国家表彰为“人民鉴赏家”的宋屺竟是个虔诚的居士,终身未婚,只收过两个学生。大弟子早年车祸故去,二弟子倒是学业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却因“作风问题”被退了回来。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大事儿。于是,二弟子背着处分被分配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教书,从此默默无闻直至郁郁而终。此事虽与宋屺无关,宋屺却受了刺激,固执地认为弟子不教师之过也,愧为人师,发誓从此不再收任何学生。贺兰静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钵传人。
看完所有的资料后,皮皮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静霆的资料那么少。
他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C城并不很大,C城博物馆也并不那么有名,专业背景如此显赫的贺兰静霆却悄悄地选择了在这里定居,是韬晦之计吗?
关皮皮灵机一动,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皮皮呀。”
“佩佩,”难得天下第一忙的张小姐有空,皮皮赶紧长话短说,“你认得市博物馆的人吗?”
“等等,好像认得一个,我给你查查看。”不过五秒钟,佩佩报了一个号码,“你找他吧,就说是我叫你来的。他在保安室,叫冯新华。”
“嗯嗯,记下了,谢谢。”
“没时间聊天,我正在采访。再见。”
“哎——”
那边的人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皮皮拔通了那个号码,是手机。
“喂,哪位?”
皮皮报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气明显热情了:“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您认识贺兰静霆先生吗?”
“认识,不过不熟。他是顾问,白天很少来上班。”
“他通常是什么时候在博物馆?”
“晚上七点之后。”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夜班啊?”
“嗯,博物馆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览,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来咯。这里好些研究员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绍我和他认识吗?”
“您是新闻单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报。”
“没戏,他从不接待记者。”
“冯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皮皮嗲声了。这一招她是从卫青檀那里学来的。别看卫青檀人高马大,声如宏钟,发起嗲来照样能腻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七点半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自己想办法认识他吧。千万别说是报社的,说了绝对没戏了。”
“好的好的!谢谢大哥!”
放下电话,皮皮把上午堆积下来的例行工作赶紧做完,下了班,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箱八宝粥,扛着它气喘吁吁地坐地铁、转公汽、坐轮渡、再转公汽,来到陶家麟的寝室。在全体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码头工人一样将八宝粥从肩上御下来,掏出书放到桌上,挥汗四顾,对着微微发窘的家麟灿然一笑:
“家麟,书在这儿,我有事,得马上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什么事那么急?”
“我有采访任务。可能已经晚了,得七点半以前赶到博物馆。”皮皮把这话说得很响亮,故意让全寝室的男生都听见。私下里,她总觉得像家麟那样家世好、学业优秀的男生作了她这个走读大专女生的男朋友,有点亏了。在外人眼里,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个T湖大学的,跟C城大学不般配。岂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家都在抢着喝八宝粥。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家麟问,拾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学习,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皮皮连连摆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还是执意送皮皮上了汽车。
两人在车站里等了十分钟,家麟忽然问:“皮皮,为什么每次你来,都走得那么急?”
“呃——”
皮皮哑然了。
这大约是第N次找借口逃离C大了。总之,每次一到校门口,看见那个球状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几个隶书大字:“团结、进取、严谨、求实”,森森然就有了恐惧感。好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好像这里不欢迎她。还有,和家麟熟识的人总是问她是哪个系的,她总得解释,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后她就尽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鸡大学嘛,谁提谁耻辱。
皮皮觉得自己比较惨:她毕业于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点。可是她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成绩差。到了T湖大学,她成绩好了,又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T湖大学太差。毕业到了人人羡慕的C城晚报,还骄傲不起来,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行政人员。
总之,她到哪里都没做过正牌。正牌是什么感觉,她一次也没体会过。
这种怨念家麟是不会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开始都是一样的,渐渐就千差万别了。
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皮皮家与家麟家同住一个宿舍楼、门对门,住房面积与家庭收入几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优秀工人、先进工作者。皮皮妈在幼儿园里当保育员。家麟爸在是厂里的技术员,妈妈是出纳。
后来,家麟的父母因为都有大学文凭,渐渐升职。爸爸变成了厂长,妈妈跳槽进了审计局,不几年功夫,就被提拔成处长。他们搬到与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干部楼”里。住房面积顿时比他们大了四倍。皮皮家还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时候,家麟的家里已经开始用抽水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张破旧的棚子床;家麟则有自己专门的房间,睡席梦思,床单被套每周换两次。再往后,家麟爸调到工业厅当厅长;皮皮爸却下了岗,不得不每天四点半钟起床,扛着一个大包,徒步到两站路外的一条街上抢位置摆地摊卖杂志和盗版书。卖的杂志都不敢拿回来给皮皮看。
可是,两家的交情还是很好。逢年过节,陶家会打发家麟过来给“关叔叔”拜年、送年货。关家也会打发皮皮送一大篮子肉丸子、卤牛肉和豆瓣酱回去。家麟的全家都爱吃关奶奶亲手做的豆瓣酱,年复一年,乐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罗斯考察三个月,知道那里除了鱼罐头和土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还特地来央求关奶奶做一瓶豆瓣酱带去。关奶奶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皮皮开路,将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妇。皮皮高中一毕业,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边唠叨:“家麟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礼,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当然喜欢家麟。十几年中,她只和家麟伴过几次嘴,连一场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们之间没有起伏、没有眼泪、没有分离、没有守候、没有痴迷、也没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觉得,她与家麟的恋爱从三岁合伙偷饼干时就开始了。每次过家家他们都是夫妻。十岁的时候他们甚至讨论过要生几个小孩、看完《射雕》他们又认定在水里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还向皮皮保证,虽然他动不动就挨妈妈的打,这辈子他绝不碰皮皮和他们的孩子一个手指。
四岁时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收到很多压岁钱,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钱也没有,就哭了。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她。
他还保证以后把每年的压岁钱都交给她。
说话算话,压岁钱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岁。皮皮不要家麟还不乐意,硬要她拿着,说这是传统。
皮皮憎恨考试。尤其憎恨高考。
因为高考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进了C城大学国际贸易系。一向被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皮皮也考出了高于自己估计的成绩,够上三类本科。可是,那年头想上大学的人挤破脑袋了。在C城这个中学密集、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卡在线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数够了,进不进得了大学就全要靠关系。用本地的话说,要找人“递条子”。
皮皮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焦虑的一个夏天。
为了能递上条子,父母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爷八舅的门路都找过了。全家砸锅卖铁地买礼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烟酒,不名贵,人家也不当回事,点了头,都说不能保证。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爸妈的脸全都黑瘦了,一条路也没走通,一张条子也没递到。皮皮的档案还是被三类大学踢了出来,进了专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绩远高于专科,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应让皮皮读她喜欢的新闻系,逼着她选了看似更实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于是进了T湖大学。
T湖大学与C城大学,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野鸡大学”,一个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一趟车坐下来,要两个半小时。知道录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独自伤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开学那天,皮皮报完道,提着行李没精打采地往寝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阴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她提起了双肩包。
抬头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秋季,梧桐树上蝉声咶噪。热气一波一波的散发着。家麟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着短裤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无比的双肩包。修长的身影带给她一阵短暂的清凉。
见皮皮半天不说话,家麟“嗨”了一声,说:“皮皮,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帅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没去过C城博物馆,虽然她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倒是上学时候天天路过它。也不知道是什么派的设计风格,整个博物馆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狭长的方形,死气沉沉的银灰色。报纸上说,博物馆曾经过数次翻修,里面的装饰和设施都极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对外窗口和文化标志。
可是,小时候,皮皮的爸妈却宁肯带她去公园也不去博物馆。还吓唬她说,博物馆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具古代的棺材。后来他们又坦白说不去博物馆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厕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马桶,很不习惯。
他们说得不错。
C城博物馆引以为傲的藏品正是战国墓葬和汉代古尸。此外,还有丰富的青铜器和玉器。
天已经完全黑了。轻雪无声,悄悄洒落。皮皮从汽车上下来,狠狠地用围巾将脖子又绕了一圈,看了看手表,八点整。冯新华正在门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她。
进了大门,迎面扑来一团暖气,一看旁边的温度计,二十六度。皮皮顿时觉得热了,赶紧脱下围巾和大衣。
不知是为了创收还是为了活跃地方文化,博物馆在晚间开了很多少儿学习班:美术班、陶艺班、书法班、朗诵班、围棋班等等、等等,各种层次的都有。孩子们从另一道门出入,嘻嘻哈哈、人来人往,加上一旁等候着的家长,十分热闹。
越过这道门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区和库区。幽长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淡黄的灯光洒在铮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带着回声。在路上,冯新华介绍说:
“我们正在走向博物馆的库区。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担保你不会乱碰馆内的东西。”他指了指路边摆放的一尊佛像说:“别看它没放在展厅里,这个东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个残破的头像,鼻子已经不见了,蓦然摆放在红木支架上,有股罕见的沧桑。
“想当年,红卫兵真是干了不少的坏事呢。”冯新华说道。
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明亮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冯新华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有夜间上班的研究人员。
过了一会儿,冯新华忽然站住,说道:“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最近A省博物馆和我们交换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时期的玉器。贺兰先生这一周都在库房里做研究。——库房马上就到了,进去之后和他怎么说,想好了吗?”
“嗯……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妹,对古玉非常感兴趣,想请教他几个关于古玉方面的问题。行不?”
“嗯,这个主意不错。”
皮皮接下来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学中文系学生会的名义邀请贺兰静霆去作一个古玉知识的讲座。由于博物馆与地方文化教育部门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般不拒绝学校方面来的邀请。讲座结束之后,她会趁机对贺兰静霆说校报想对做一个简单的采访。校报发行量只有几百份,相信贺兰静霆不会介意。至于这个采访会不会“不慎”被外报转载,那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道烦琐的安全检查,冯新华带着皮皮进了库房。
隔着一排巨大的收藏柜,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人影,低声说:“他就在那里,去吧。”
不知为什么,皮皮突然有点紧张。她没有马上移步,而是躲在柜子后面观察了一下。
从背影上看,贺兰静霆是个年轻人。外面那么冷,他只穿着件质料很薄的亚麻衬衫,露出白皙的皮肤。个子有点瘦,却不纤弱。他比皮皮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干净,好像一块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样一尘不染。
库房由一组一组的藏柜组成的。空间很大,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摆着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着几组式样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纹沙发。贺兰静霆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铅笔,对着红木茶几上的一只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轻轻地勾勒着。茶几上除了玉杯,还放着一只小号放大镜和一只雪茄烟大小的聚光电筒。
蓦然间,皮皮又闻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气味。她怔了怔,发现贺兰静霆的脊背忽地一凛,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墨镜戴在眼上,转过身来,看着皮皮。
不等他开口,皮皮赶紧说:
“晚上好,贺兰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这里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生,您的仰慕者,对古玉非常着迷。”
话说得太急,皮皮只觉唇干舌燥,不禁看了看贺兰静霆的反应。
贺兰静霆毫无反应。
关皮皮暗暗地想,如果这人摘掉墨镜,一定很好看,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诡异而阴骘,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觉得,她很难把这个人与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闻”联系起来。至少从采访的角度来说,难度系数成几何状攀升,且不说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访。
可是,皮皮的梦想不能这么快就破碎了!
她双眸一转,俯身去看那只玉杯:“啊!这只玉杯真精致!是汉代的吗?瞧这图案,是云雷纹吧?有这样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见呢!猛然一看,倒像是爱尔兰的啤酒杯。贺兰先生,我 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现在有点晚,不是很打扰吧?您能给我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是新山玉,什么是老山玉吗?还有,怎么确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赝品?哦——您这放大镜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缩吗?”
虽是热热闹闹的一顿开场白,皮皮却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吓到了,有点怀疑是否真的能当好一个记者。
贺兰静霆半天不发话,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你是——”
“我叫关皮皮,T湖大学毕业生。”她热情地和他握手,“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多关照!”
他们的手刚刚握上,关皮皮猛觉一阵恶心,见旁边正好有只痰盂,便对着那只痰盂呕吐起来。一面吐,一面道歉:“对不起,我想我是吃坏了东西……”
贺兰静霆默默地看着她吐完,二话不说,忽然快步将她拽出库房,一直拽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递给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点不舒服。”关皮皮的脸都吐白了,为了完成任务,对着贺兰静霆强笑。
“现在好些了?”他不笑,不为所动。
“好,好些了。”
“你一年挣多少工资?”
“呃?工资?”
“我们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赔偿?”关皮皮莫名其妙,“什么赔偿?”
“你刚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儿了?”
“一只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贺兰静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对青铜器的腐蚀力吗?”
“哦……”皮皮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颤。可是她还是觉得反胃,便又低下头来,四处寻找痰盂。果然又从桌旁的地上找到一个,正要吐,见那痰盂是镂花的,底座闪闪发光,两端还刻着两条龙,好像是纯金的,便生生将反胃的东西又咽了回去:“……请问,这个痰盂是什么年代的?”
“唐代的。”
“这……这个呢?”她指着一个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后她看见办公桌上有个大碗,大约是洗笔用的,形式朴素,估计不贵,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内,那碗又被贺兰静霆夺了回去:“别动这个,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叫道:“贺兰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个东西让我吐!”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洁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呕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两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歇息片刻,她扶墙而出,发现贺兰静霆在门外等着她。
然后,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还能不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我在流血吗?”她的头一直垂着,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悬着编钟的长廊,从紧急出口下了楼。
皮皮仰头向天,看见楼梯口外有个宣传栏。很明亮的灯光射上玻璃板上。
里面写着:
“C城博物馆本年度先进工作者……”
她看见了贺兰静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里立即跳出若干新华体主题词:乐于助人、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又红又专……
见他衣着朴素,她本来还想说“勤俭节约”,贺兰静霆抱着她走向停车场,打开一辆车的后门,将她塞了进去。
她把“勤俭节约”四个字从脑子里删掉了。
汽车在夜间无声地行驶。
皮皮在后座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坐起来,看了看车外,忽然一惊,问道:“你不是去医院?”
汽车正向城外行驶。
“不是。”贺兰静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里?”
“我家。”
“你家?为什么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我……”皮皮狡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采访你?”
“撒谎是一种能力,需要练习。”
读过访狼手册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绝对去不得,可是,鉴于自己写了三年多的思想汇报都没被党组织接纳,皮皮认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进工作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过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问:“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见,你靠什么开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
“早上的时候。”
“早上?早上我没见过你。”
“贺兰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训练有素,撒谎还是撒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见,晚上看得见。”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她觉得一个人如果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多少会觉得有点痛苦,或者郁闷。可是她没从贺兰静霆的话音里听出一丝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遗憾。
“日盲症?医学上有这种病吗?”
“就是夜盲症倒过来。”
“哦——”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有打架、有抢劫、有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都指的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昏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漩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掺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张开,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当中一道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说不出的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赤色沙发与整个房间的风格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进口货。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满客气的。
削着削着,贺兰静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铁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递给她的那块,偏偏带着血迹。
可能他没注意到吧。皮皮不想显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将苹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您是优秀党员。”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
“贺兰……静霆,现在,我可以开始采访吗?”
“等等。”
他去了厨房,端来了一只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镀银的,泛着寒光。
皮皮愣了愣,问:“贺兰先生,你还没吃饭吗?”
现在已经九点了。
“没有。”他说。
“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贺兰静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说:“我能先带你参观一个地方吗?”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参观你的房间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皮皮笑眯眯地说。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贺兰静霆又问。
“完全好了,真是一阵一阵的。”
“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廊度院,出了后门。
其实贺兰静霆的四合院就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离山顶只有十几步之遥。院墙沿山而上,竟将包括山顶在内的一大片地方都围住了。
山顶有座八角小亭,亭边有个巨大的石台,围着汉白玉的栏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贺兰静霆忽然问:“你喜欢这地方吗?”
“还行,有点阴森森的。”皮皮被山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无端地,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禁不住看了看贺兰静霆,腿亦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紧接着,她就发现石台的正中凿着一个井。
站在井边往下看,里面没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却很宽敞。清冷的月光笔直地照下来,井底十分明亮。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边的贺兰静霆依然散发着深山木蕨的气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声说:“皮皮,今天晚上,你愿意陪我晒月亮吗?”
那声音充满蛊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轻轻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摔着。因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装着弹簧。
可是,当她仰起头来,看见贺兰静霆亦随之翩跹而落时,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顿时闪出一幅老式侦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体地趴在井底,口吐鲜血,四肢散乱。话外音是刑警队长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岁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见贺兰静霆尚未站稳,毫不犹豫地出了手,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脚!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紧紧地掐住了。
淫贼、色狼、杀人犯……
皮皮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力道越来越大,手越收越拢,贺兰静霆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原来,改写一个侦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钟,皮皮就由受害人变成了杀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干净、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难看,皮皮几乎要得幽闭恐怖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松开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贺兰静霆突然苏醒,她用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这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贺兰静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胸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锁骨,有些瘦弱,却散发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生怕再看他两眼便会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顿起,皮皮将他的眼镜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静地闭着,也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是,皮皮觉得,摘掉眼镜的贺兰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一种惊艳的感觉。
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皮皮在心里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动脉。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博。
她顿时慌张了,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没有心跳。
片刻间,皮皮出了满满一头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贺兰静霆只是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位帅哥也太不经扁了吧?她没做什么啊,就是踢了他一脚,又掐了他一下,他怎么就,怎么就……死掉了呢?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趾一直爬到心脏,仿佛将心跳也冻住了。
皮皮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没错。她遇到了色狼,她正当防卫。可是,皮皮并不想杀人啊。毕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位曾经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优秀党员。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这么一想,皮皮立即替贺兰静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从头到尾,贺兰静霆也没对她怎么样,还很客气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苹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到时真要到警察面前,讲都讲不清,没准贺兰的家人知道了,还要告她个“故意伤害”呢。
贺兰静霆那么有钱,打起官司来,她一定吃亏。皮皮的家很穷,律师肯定请不起……
这些当然都不是令她心虚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觉得,像贺兰静霆这种长相、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想要哪个女人,似乎不必那么费劲。就算他不要,送上门来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则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贺兰静霆怎么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呢?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觉得,刚才贺兰也没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于防范,身子一倾,就往下跌。——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赶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学过一点救生常识,当下双掌合拢,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对着他的嘴吹气。
一连做了三组,每组十次,没有反应。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击他的心脏。
没有反应。
皮皮的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湿了一身。环视四周,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井壁非常光滑,凭她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报警,装手机的小包放在沙发上了。
这么荒凉的私人住宅,又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大约经年也不会有访客的。
难不成,自己要和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阴惨惨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发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干得更加卖力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组,贺兰静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冰凉的嘴唇里呵出一丝暖气。她再接再励,继续往里吹气、按压、又抬起脸来观察他。
贺兰静霆的胸膛渐渐地开始起伏,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兰静霆,你要是没死,就说话吧!”
过了片刻,他眉头一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法说话,我受伤了。”
皮皮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门向他喝道:“贺兰静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老实交待,刚才你想干什么?”
贺兰静霆反驳:“我什么也没干。”
“为什么把我推到井里?”
“不是说,你想了解我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我的房间。”
“那你也得好好说,干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到这个房间,除了跳下去,没别的办法。你总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噢!噢!别踢我啦,我快没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这坏蛋,还想生育!我让你断子绝孙!”
“好吧,你弄死我,我们双双死在这里。反正,没我的帮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这话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开围巾,勒得我的手挺难受。”
“呸!呸!休想!” 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点一点地咬开围巾上的结,将松掉的围巾一扔,扔到地上。
“别惹我,我练过武术,你不是我的对手!”皮皮想摆个架式出来,却发现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余下的地方,根本容纳不了一个人。
贺兰静霆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叫武术?”
然后,他坐了起来,从地上捡回眼镜戴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干什么?”
“脱衣服,月光浴。”
“这么冷的天,你也脱吗?”她赶紧捂住眼睛,又将手指露出一道缝隙观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点儿吧!”皮皮的声音几乎是乞求了。
“为什么?”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别……”
“你刚才那么踢我,我现在差不多也算是个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说,“好吧,把那个浴巾递给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皮皮发现躺椅的下面有个小柜子,她从里面拿出一条雪白的浴巾递给贺兰静霆。他转身过去,用浴巾围住下身,然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着一双修长的腿。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
空气很冷,躺椅上的贺兰静霆看上去浑身冒着白气,好像在练某种内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惬意无比的样子。
皮皮面红耳赤地斜睨着,遐想联翩。
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自己这次来渌水山庄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访这个人吗?现在两人独处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机会啊!
皮皮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问道:“贺兰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要月光浴?”
贺兰静霆没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发作。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为什么。一种爱好,一种习惯。”
搞新闻的人见怪不惊,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月光浴没什么新闻价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种养生运动,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边:“那么,你要晒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来抗议:“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这里陪你一晚上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并不害怕这个人,反而觉得今夜发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想办法出去吧。”他说。
“贺兰静霆!”
“叫我也没用。”懒洋洋的声音。
“看来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挥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并排躺了下来。耳畔传来缓缓的声音:“为什么要急于出去?你不觉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吗?山上的蜡梅很香吗?还有远处风吹孔穴,草木折断的声音……
“积雪初融,春泉涌动的声音……”
“鼹鼠饮河、冰层破裂的声音……”
“水獭做梦、流星滑落的声音……”
“天籁如此动人,你应当珍惜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这里,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哦……”皮皮神思飘渺了,被那如梦如幻的声音蛊惑了。
夜半更深,寒气逼人。皮皮虽然穿着羽绒袄,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握着录音笔的手,几乎冻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手忽然被贺兰静霆握住了,十指扣拢,一股融融的暖意从指尖传了过来。
他们的脸几乎是挨着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转过身去,却被他拽了回来,心不禁砰砰乱跳。
“你怕我?”他忽然说。
“不怕。”
“我可能会吃了你。”
“怎么吃?”
“先从脚趾头吃起,”他看着她,脸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头顶的时候,我会问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到一半,又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们并排地躺在椅子上,看着圆溜溜的井壁,看着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个小时,皮皮不耐烦了:“这井里有什么好呆的?多无聊啊。”
“很遗憾,确实没什么娱乐的东西。”贺兰静霆说。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又道:“等等,我有一个短波收音机,你想听吗?”
他的手动了动,从躺椅下面拿出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打开开关,放出古典音乐。
皮皮接过收音机,将波段拧来拧去:“我看看有没有夜间谈心节目,以前有个‘潘多拉心理话’,FM1097,我挺爱听的。”
“不行,我得听音乐。谈心的节目很吵。”贺兰静霆一把夺过来,拧回原先的频道,降E大调小夜曲。
“这个台的音乐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么多调,他偏爱听这一种,还放个不休,真是吃多了撑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边使劲地嘀咕。这个牢骚可不是皮皮发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乐系的室友发的。作学生的时候,她也是天天与短波收间机为伴。
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态度坚决:“我就爱听降E调的。”
“行,我让着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较喜欢有道德优越感。”
“不不,我也喜欢有道德优越感。”贺兰静霆说,纤长的手指一拨,传来女性频道独有的声音,柔情万千,如春雨绵绵:
“——现在我们来接听一位来自杭州的听众,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这里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话。刚才我们谈到了女性之间的友谊,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经验吗?……”
这个栏目充斥了最最无厘头的心理学八卦。贺兰静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里一阵窃笑。
听了不到十分钟,贺兰静霆就打起了呵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个身,侧着脸,对着她。
啊啊啊,这可不能睡着了呀。皮皮连忙打开录音笔:“贺兰先生,现在我能采访你吗?”
“不能。”
“为什么?”
“鉴于你刚才的行为,你已丧失了这次机会。”
“那么,贺兰先生,送我回家。”
“再过两个小时。”
“我现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请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议你光着脚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你不帮我?”哑然了。
摇头,耸肩,很遗憾。
皮皮本已经坐了起来,听了这话,又“砰”地一声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现在都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点整上班,记得七点半叫醒我。”
说罢,将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盖着,我冷。”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脸居然腾地一下红了:“那,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我用你的围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围巾,围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来。
皮皮无语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过来,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贺兰静霆依然睡在她的身边。曲着身子,紧紧贴着她的羽绒袄,埋着头,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点好奇。从小到大,皮皮从没有看见过男人的身体。就是家麟,十几年来,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时候接触过一次。此后,从碰碰指头到牵手都经过了漫长的六年。
所以,机会难得,免费的生物课,皮皮低头下来,将他的身体细细地研究了一下。
嗯,还行,难得的标本啊……
月华如练,星光熠熠。皮皮发现贺兰静霆的颈子上挂着一块形式奇特的古玉,一头是圆的,镂空雕着花纹。一头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这样的玉,会舒服吗?那么尖,会不会戳到自己?不过,那玉质料极佳,润如雨过天青,在月辉中泛出一道清凉的幽光。
皮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合衣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大床上,连鞋子都没有脱。
她走到客厅,发现贺兰静霆沐浴一新,西装革履,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话,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说。
“呃……不了。”
她有点讪讪的。自己到洗手间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铁车站。”他站了起来。
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出门的时候皮皮记住了门牌号码:闲庭街56号。
他将盲杖拿到手中,却没怎么用,神态也不像瞎子那样犹疑。
“别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长。”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贺兰敬霆一直默默地跟着她,不紧不慢,神态从容。
“我不相信你什么也看不见,至少可以看见一点光吧?”皮皮说。
“什么光也看不见。”
“那你晚上的视力是多少?”
“1.5。”
“这么说,其实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镜的。”
“嗯。”
“那你为什么又要戴?不麻烦吗?”
“不麻烦,习惯了。”
到了车站,皮皮掏出车票正要和他告别,迟疑了一下,忽然壮着胆子问道:“贺兰先生,你……是人吗?”
蓦然间,贺兰静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纹,笑纹迅速隐去了。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才是合适的答案。然后,抬起头,淡淡地说:
“我不是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