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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影忍者ol先攻黑飞汉攻略,火影忍者OL先攻提升攻略 怎么提升先攻值

作者:本站作者

1,火影忍者OL先攻提升攻略 怎么提升先攻值

火影忍者OL先攻属性有什么用火影忍者OL先攻属性就是让大家出手顺序比别人快,那么你的技能就能够比别人先丢出来,爆发也是先爆发出来,让胜算更高,下面大坑就来介绍一下先攻属性的重要性。火影忍者OL先攻属性作用先攻属性大坑认为是最重要的属性,能够比别人快,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是爆发的阵容,能够先手把技能打出去,那么就能直接秒杀对方一个忍者,或者带有一个打断技能的忍者,那么就能成功打断对手关键的技能,这些都是比赛胜利的重要因素。先攻属性体现最为关键的地方就是战斗中的第2回合技能释放顺序了,都是拥有40查克拉的技能,那么都是一套爆发,谁先出手,那么就能抢占先机,直接给对方一个敌人造成致命的伤害,这场比赛的胜率也大大提高了。控制忍者也是需要先攻属性来达到一个打断对方关键技能的效果,打断对方一个群伤技能或则一个加血技能,往往都会让对手非常头疼。火影忍者OL先攻属性怎么提升1.装备精炼2.装备洗练3.忍具装备精炼和洗练这个就看土豪玩家了,忍具还是可以选择的,可以知道紫色和蓝色装备都是会提供一些额外属性加成的,他们所以提供的属性是随机的,如果获得一个先攻属性的忍具,那么就千万不要放过了。
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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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影ol极速特训后面雷必胜怎么过

雷主关 : 阵容亲热鹿丸 普通宁次 伊鲁卡 摆放位置 鹿丸7. 宁次6 雷主5 伊鲁卡4 通灵随意此阵容在于 鹿丸秘传 加防御抗性100% 第一回合:雷主开雷凯,硬吃雷主俩刀加封 战力低的鹿丸会死 没事还有宁次 第二回合: 不出意外 剩下 凯了 三船 这回合 不要用 奥义 你不用奥义 他也不会用 雷主 俩刀带走 伊鲁卡补刀。 卡在风影修罗赤土关的:站位 雷主9 ,手猪 或者三船8,伊鲁卡7,团藏1 : 雷主带暗杀剑 第一回合:雷主等修罗奥义完 雷凯 风影死 第二回合:硬吃团藏奥义 如果团灭 证明你的先攻 太低还是去精炼下再来,手猪奥义 伊鲁卡奥义修罗 此时 修罗被雷主切死 第三回合:赤土是二号位 雷是一号位直接平切 就过了
火影忍者ol怎么打极速特训6160?极速特训6160打法攻略   忍者:奇拉比,死飞,汉。   天赋   在打极速特训的过程中,只要做到以下几点,就能通关。   首先轻重岩之术不能给勘九郎,如果给自己,打不死汉就行。勘九郎行动之前不要释放技能。   勘九郎普攻,汉奥义,奇拉比奥义给飞段,飞段奥义。至少要标记老头和三船,不行就刷新。飞段这回合两下普攻带走被标记忍者。   第二回合只要雷主奥义封技能就可以,汉奥义没被标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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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纸牌捉黑枪怎么玩呀

分三人和四人及以上(以下皆称为四人)两种 俩大阵营:黑枪和捉黑枪 都是谁有红桃四谁先出 不能出连 A23是主 3最大 无王 有对子 三个一样的如333为炮可管单对子 四个一样的如3333为飞可管炮单对子 摸牌结束后由红桃四下家开始找事 如果你牌壮 可以宣黑枪翻两倍 三人中只有黑桃枪 单枪无敌 四人中有黑桃也有梅花枪 四人中如果有一人宣枪 另一个必须也亮出身份 则其他人共同对抗有黑枪者 四人中如果有一人有双枪 则称为独 双枪无敌 找事时也可以用炮把黑枪请出来翻两倍 不过三人时要两个炮 四人时要一个炮 炮可以炸单枪 但三人时单枪无敌 四人时双枪无敌 摸牌前三张如有枪可宣枪翻四倍 前六张如有炮可请枪翻四倍 如果有人先 宣枪后又有人请枪则为踹翻八倍 用炮和飞时不翻倍 如果你们本方觉得实力太弱可交牌 则倍数可除以二 怎样才算赢呢 四人时有黑枪者要第一个走称为走头 且另一个黑枪不能垫底则黑枪赢 如果捉黑枪的走了头且让黑枪垫了底则捉黑枪的赢 如果黑枪走了头而另一个垫底或捉黑枪的走了头而另一个捉黑枪的垫底则为平局再开一把 有双枪者走头就赢 垫底为输 未走头也未垫底则为平局 原创打了这么多字求采纳
我没玩过
4个人玩,2人一伙,拿黑枪的一伙。
4.5个人玩,有两种玩法,非为双枪和单枪,单枪就是只捉1个黑枪,双枪就是在黑枪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梅花枪具体懒得解释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输的人要进贡(进一张最大的牌)。有双王就可以不用进,这进贡也有很多要求,具体也说不完,lz可以问问朋友之类的,大概就是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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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OL忍考257关怎么过 忍考257关阵容搭配攻略

1.仙鸣先攻1W 2.所有忍术勾玉合成2套,好的一套给我爱罗,稍微差的给仙鸣 3.仙鸣一套6级攻击勾玉 4.我爱罗的血最少 5.心情:风主生命 宁次抗性 我爱罗仙鸣忍术 6.进场顺序:风主——鸣人——我爱罗 7.金鸣的血量是随机(有可能已修复)的,在5.5W 5.8W 6.1W 6.7W浮动,最低要求刷到5.8W 8.我爱罗普攻选攻击 流程:第一回合 宁次奥义打断五尾,仙鸣回查克拉后我爱罗开结界,宁次主要闪避金鸣、芙、我爱罗和由木人,第一回合后半血以上即可 第二回合 仙鸣奥义老紫打断,对面金鸣奥义我方不死人,芙奥义出手时自动(或者更先自动,看你网速),达到我爱罗被昏睡,风主没昏睡自动刷新并且通灵奥义打掉金鸣闪避,宁次奥义自动打断羽高,我爱罗奥义对方老紫一队全死,宁次闪避所有 第三回合 仙鸣奥义打五尾那队,芙和羽高必死(暴击有可能把五尾打死,但比较难),之后比较看命了 第四回合 金鸣死了基本就过了,没死继续刷吧,我最后剩一个我爱罗开结界奥义打死258尾
火影忍者ol新版土主怎么过忍者考试105 土主通关忍考105阵容搭配攻略 火影忍者ol新版土主怎么过忍者考试105?火影忍者ol新版土主过忍者考试105用什么阵容?快来看看吧! 第二回合,鸣人分身后手里剑给人间道 第三回合,土主奥义君麻吕,人间奥义再不斩(没混乱住直接刷新) 第四回合,鸣人丸子雷主,红奥义(关键刷新点,如果定身反到再不斩最好,否则战力低的话土主扛不住,话说我就扛不住) 第五回合,土主奥义君麻吕 第六回合,人间道奥义再不斩,雷主普攻后鸣人丸子雷主 第七回合,土主奥义君麻吕(君麻吕躺了就给再不斩),红补血,扛到现在土主不会被打死了,剩下的就是拼输出 第八回合,鸣人丸子雷主 (就算雷主血很少也别想着放手里剑,鸣人分身后人间道直接会奥义鸣人) 第九回合,土主奥义血最多的,人间奥义再不斩 第十回合,有啥扔啥,不出意外应该在第九回合就过了

5,火影忍者OL新强者降临飞段来袭邪神祭祀怎么打

一.阵容 二.操作步骤 第一波:敌人为4个白绝 没什么难度奥义放不放都行,本波主要任务为养猪,低战童鞋可不放技能多拖几回合把猪养起来 第二波:敌人为蝎+迪达拉 主角奥义迪达拉,本波体术攻击艺术二人组会被点燃,不过状态可以让半藏去解除,难度不是很大 第三波:敌人为角都+飞段 第一回合主角或丁座奥义角都,最好能打死角都。第二回合主角或丁座(上回合没放技能的那个)奥义飞段,这里飞段的技能是可以打断的所以难度也不是很大,因为有团藏对面俩人无法复活 第四波:敌人为畜生道+祭祀飞段 主角或丁座奥义飞段带动连击打断,团藏给丁座伊邪那岐(因为飞段普攻会把猪秒了,所以放伊邪那岐直接回80%的血),后面开自动过就好,基本此套可以打4000分左右 三.无团藏版 考虑到团藏兑换刚出来不久很多童鞋可能还没换到团藏,所以整理出以下无团藏版进行代替:
只打了夜叉,就只有些夜叉的心得夜叉是3批敌人第一批--一堆白绝第一回合伤害不多,扛着就过去了,第二回合开始放技能,建议尽量打断后排白绝的技能(之所以是后排是因为前排先攻一般跟不上),减少伤害,放技能白绝很多,即使打断也还是会受伤,建议带加血的,能为战斗续航,带阿凯吸血也行;第二批--角度+飞段两个人需要在同一回合杀死,要不然会复活另外一个,第一回合都是普攻,尽量不要被飞段标记,第二回合都放奥义,如果你的先攻高能打断角度可以打断角度,角度技能群攻,血厚可以扛过去血薄容易挂,飞段技能会带走1个人,如果有被标记的也会带走,然后飞段自己也挂掉。我自己打的时候是打断了飞段技能,受了角度群攻,在第二或者第三回合干掉他们两;第三批--黑飞+畜生道这里要说,不要被畜生道标记,不然第二回合飞段开奥义被标记的都得死,或者你有医疗也可以去掉标记第一回合不管畜生道,飞段会在死后第二回合开始复活,所以干掉飞段之后尽量要在1回合内干掉畜生道。黑飞普攻也会带走人,且每回合3次,所以建议要不影分身一堆要不用雏田守护技能。
最好组队。反正第一波必须保证血量充足,第二合不能死一个人,保证白最多只能放两次魔镜冰晶,然后别管他。狂打死第三合,上来打断飞段,然后角都也得保证被打断否则请f5。之后先秒角都(那孩子太变态了)然后你人早所剩无几了,之后飞段血不多了,使劲打就ok了。但一定组队否则打不过。如果最后一个人与飞段死司凭血同归于尽也算你赢

6,理发

理发

林·拉德纳 著 孙仲旭 译

我从卡特维尔那边还请了个理发匠,星期六来帮我的忙,不过别的时候,我一个人满应付得过来。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出,这儿根本比不了纽约,另外,多数男的整天都在干活,没闲空来这儿坐,把自个儿收拾得精神点。

你刚到,不是吗?我觉得在这儿没见过你,我希望你会喜欢得待下来。我说了,这儿根本比不上纽约或者芝加哥,可是我们过得也很不错。不过自从吉姆·肯德尔被打死后,没以前那样好了。他活着时,经常和霍德·梅耶斯一起,把镇上的人逗得哈哈大笑。我敢打赌,跟国内同等规模的镇相比,没哪儿比这儿的人们笑得更厉害。

吉姆是个搞笑的家伙,荷德几乎跟他半斤八两。吉姆不在后,荷德想跟以前那样兴头不减,但是在可以说没人合作的情况下,想做到就很难。

他们以前在星期六经常搞出很多乐子。星期六的这儿,四点钟开始人就满当当的。吉姆和荷德六点钟左右晚饭一吃完就来了。吉姆会一屁股坐到那张大椅子上,离那个蓝色痰盂最近。不管原先是谁坐在那张椅子上,哎,吉姆一进来,那个人就会起来让给他坐。

你会觉得那就像是张专座,像剧院里有时候有的。荷德通常总是站着,要么踱来踱去,当然,有时候星期六时,他会在这张椅子上坐一会儿,理个发。

嗯,吉姆会在那儿坐上一阵子,除了吐痰就不张口,最后他会跟我说话:“惠特尼”——我正确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正确的大名叫迪克,不过这儿大家都叫我惠特尼——吉姆会说:“惠特尼,今天晚上你的鼻子像个玫瑰花苞,肯定是喝了你那种破香水。”

我就说:“没有啊,吉姆,不过你看上去倒像是喝了那玩意儿,要么是更差的。”

吉姆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他接着提高嗓门大声说:“没有,我什么也喝不到,这可不是说我不想喝点什么,我甚至不在乎是甲醇。”

荷德·梅耶斯就会接上话头说:“你老婆也不在乎。”这句话让大家都笑起来,因为吉姆跟他老婆的关系不是很好。她本来会跟吉姆离婚的,如果不是根本不可能得到赡养费,完全养活不了自己还有小孩。她永远也理解不了吉姆。吉姆的确有点糙,不过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和荷德跟米尔特·谢波德开玩笑开得没完没了。我想你没见过米尔特,嗬,他的喉结更像是个香瓜。所以我给米尔特刮脸时,正要刮他脖子上这个地方,荷德会大声喊:“嗨,惠特尼,等一下!你切开之前,我们来赌一下,猜里面有多少颗瓜子,看谁猜得最接近。”

吉姆会说:“米尔特没那么贪吃的话,他就会点半个甜瓜,而不是一个,这样就不会卡在他脖子里了。”

大伙儿都哈哈大笑,米尔特自己也会挤出点笑容,尽管是他被当作笑柄。吉姆可不是个笑话精嘛!

那是他刮脸时用的杯子,搁在架子上,挨着查理·韦尔的。“查尔斯·M.韦尔”,他是药房的。他来刮脸来得有规律,一星期三次。吉姆的杯子挨着查理的。“詹姆斯·H.肯德尔。”吉姆现在不需要刮脸用的杯子了,可我还是把它留在那儿,只是为了想起从前。吉姆可不是个人物嘛!

几年前,吉姆给卡特维尔那儿的一间罐头公司当旅行推销员,那间公司卖罐头。整个州的北半部都归吉姆跑,一星期有五天都要到处跑。星期六他会来这儿讲那星期的经历,丰富多彩呢。

我想他是把更多心思用来开玩笑,而不是推销东西。最后,那间公司辞了他,他没去别的地方就回来了,跟每个人说他被炒掉了,而不是像多数人那样,说是自己辞的职。

那是个星期六,店里全是人,吉姆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身说:“先生们,我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被炒掉了。”

他们问他是不是当真,他说是,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吉姆自己最后打破冷场:“我一直卖罐头,现在轮到我自己被开掉了。”

你知道,他干活的那间公司是做罐头的,在卡特维尔。现在吉姆说他自己被开掉了。他可不是个笑话精嘛!

吉姆在旅行推销时,有一招玩得很绝。像这样,他坐火车时,会经过哪个小镇子,嗯,比如说像本顿镇吧。吉姆会往车窗外看,看那儿店铺的招牌。

比如有这么一块招牌:“亨利·史密斯干货店。”好,吉姆记下这个名字,还有镇的名字,不管到了哪儿,他都会寄回来一张明信片,寄给本顿的亨利·史密斯,不署名,但是会在卡片上写东西,类似“问问你老婆上星期跟他一起过了个下午的卖书人的事”,或者“问问你太太上次你去卡特维尔时,谁让她免受寂寞”,署的是:“一个朋友。”

当然,他从来不知道这种恶作剧真正有什么后果,不过他可以想像大概会发生什么,这就够了。

丢了在卡特维尔的工作后,吉姆干活不是很稳定。他在镇上干零七杂八的活挣的钱,唉,几乎全花到杜松子酒上了。要不是各间店铺肯接济,他的家里人有可能饿死。吉姆的老婆试过去做衣服,不过在这个镇上,还没谁能靠做衣服发财。

我说了,要不是她明白她没办法养活自己还有小孩,就会跟吉姆离婚。她一直希望哪一天吉姆会戒了酒瘾,能多给她一点钱,而不是一星期两三块钱。

有段时间,不管吉姆在哪儿干活,他老婆都会跑去要他们把吉姆的工资交给她。可是这样干了一两回后,吉姆预支工资,让她无计可施。吉姆在镇上大肆宣扬,说他怎样智胜老婆。他可真能逗人乐!

但是只比老婆聪明,还不能让吉姆满意。老婆的行为让他生气,也就是想抢走他的工资,他决心找机会报复。好了,他一直等到伊文斯马戏团做广告要来镇上时,他跟他老婆和小孩说要带他们去看马戏。马戏团开演那天,他跟他们说他先去买票,然后跟他们在帐蓬进口处会合。

咳,他根本没打算去看,也没打算买票还是怎么样。他灌了一肚子杜松子酒,在赖特台球室躺了一天。他老婆和孩子等啊等啊,当然他没露面。他老婆身上一毛钱也没有,我想她哪儿也找不出来。所以最后她只得告诉孩子们此事完全取消,他们哭得好像再也没个完。

哎,好像是他们正在哭的时候,斯泰尔医生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可是肯德尔太太脾气倔,不肯告诉他,孩子们倒是跟他说了,医生坚持带他们还有他们的妈去看演出。吉姆后来得知这件事,他跟斯泰尔医生结下梁子,这是原因之一。

斯泰尔医生差不多一年前来的这儿。他是个长得特别英俊的小伙子,穿的衣服看样子总像是专门去订做的。他一年去底特律两三次,在那儿时,他肯定是找了裁缝为他量尺寸,然后订做一套衣服。这样差不多要多花两倍钱,不过穿到身上,比在店里买的要好看得多。

有一阵子,大家都纳闷像斯泰尔医生这样的年轻医生干吗要来我们这儿,这儿已经有了两个医生,老甘布尔和富特,他们俩在这儿已经有很多年,镇上看病的事都让他们包了。

后来流传开一个说法,说是斯泰尔医生的女朋友甩了他,是个宾夕法尼亚州北边哪儿的姑娘,他之所以来这儿,是想让自己躲得远远的,好忘掉这件事。他本人说他觉得在像这们这里,根本没什么综合医疗服务,刚好可以让一个好的全科医生来这儿开业,所以他来了。

不管怎么样,很快他就挣得能糊住口,不过别人告诉我他从来不跟人讨账。这儿的人没说的,有赊账的习惯,连我这行也是。要是我能收齐单单是刮脸的欠账,我就能去卡特维尔的默瑟旅馆住一星期,每天晚上看电影。例如,有个叫乔治·珀迪的家伙——可是我想我不该说闲话。

嗯,去年,镇上的验尸官死了,因为流感死了。肯·贝蒂,他叫这个名,是验尸官。所以他们得再挑个人当验尸官,好补他的缺。他们挑了斯泰尔医生,他一开始是笑,说他不想干,可大家非要他干。这可不是谁都抢着要干的工作,干这件工作一年到头落到手里的钱,只是差不多够买花园里的花种。不过医生是个好心人,只要磨他磨得够久,什么事他都不会拒绝。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们镇上一个可怜的小伙子的事——保罗·迪克森——他十岁左右时从树上摔下来,碰到了头,留下一点后遗症,一直没治好,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脑袋傻。吉姆·肯德尔以前叫他“布谷鸟”,吉姆对脑袋不正常的人都那样叫,只是他叫人们的脑袋是豆子。脑袋是豆子,疯子是布谷鸟——这是他另外一句俏皮话。只不过可怜的保罗没疯,只是傻。

你可以想像吉姆老是拿保罗寻开心,无所顾忌。他会叫他去白门面修车房买左撇子用的扳手,当然没什么左撇子用的扳手嘛。

有一回我们这儿举办展览会,胖子队和瘦子队赛了场棒球。比赛开始前,吉姆喊保罗过去,让他走很远的路去施拉德的五金店里买能打开投手区的钥匙。

只要吉姆操了心,什么恶作剧他都想得出来。

可怜的保罗总是有点儿对别人有疑心,也许是因为吉姆经常捉弄他。保罗跟别人没多少交往,只除了他的妈妈、斯泰尔医生还有镇上的一个姑娘,名叫茱莉·格雷格——应该说,她不再是个姑娘了,而是很接近三十或者三十多了。

医生刚到镇上时,保罗好像觉得来了个真正的朋友,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生的诊所,只是他回家吃饭或睡觉时,要么是看到茱莉·格雷格在买东西时,他才不在那儿。

他透过诊所的窗户一看到茱莉,就会跑下楼,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去了一间又一间铺子。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对茱莉很着迷,茱莉对保罗也总是特别好,让保罗觉得茱莉喜欢他跟着,不过当然,在茱莉那一方,只是因为同情他。

医生尽他所能来提高保罗的智力,有次他跟我说他真的觉得这个小伙子的情况有进步,有时候跟别人一样聪明,一样不糊涂。

不过我还要告诉你茱莉·格雷格的事。格雷格老头儿做的是木材生意,可是酗酒,死的时候钱几乎赔光,留下来的只有房子和刚刚够用的保险金,能让这个姑娘勉强过日子。

她妈妈有点儿是个半残废,几乎从不出门。老头儿死后,茱莉想卖了那个地方搬走,可是她妈妈说她生在这里,也要死在这儿。茱莉过得不容易,因为镇上的年轻人——哼,他们谁都配不上茱莉。

她去芝加哥、纽约还有别的地方上过学,说到什么她都能谈,可是你拿这儿别的年轻人来说,除了格洛丽亚·斯万森和汤米·梅恩1,跟他们提别的,他们会以为你疯掉了。你没看过《美德的报酬》里面的格洛丽亚吗?可惜啊你!

嗯,斯泰尔医生到这儿还不到一星期,有一天来刮脸,我认出是他,别人给我指点过他,我就跟他说起我婆娘的事。我婆娘病了两年,不管甘布尔医生还是富特医生,好像都没办法让她的病情好转。斯泰尔医生说他会出诊来给她看病,不过要是她自己能出门,把她领到他的诊所更好,在那里可以检查得更全面。

我就把她领到了斯泰尔医生的诊所。我在候诊室等的时候,茱莉·格雷格进来了。有人进斯泰尔医生的诊所时,他里面的诊室里有个钟会响一声,让他知道有人来找他看病。

他就把我的婆娘撇在里面,自己走到外面的诊所,那是他和茱莉第一次见面,我想那就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但也不是完全对等。这个年轻人是茱莉在这个镇上见过的最讲究外表的人,茱莉对他爱昏了头,但是在医生眼里,她只是位来看病的年轻女士。

茱莉和我一样,来找医生也是为了差不多同样的事。她妈妈让甘布尔医生和富特医生治疗多年没效果。她也是听说镇上来了位新医生,决定试试让他看病。医生答应就在那天出诊给她妈妈看病。

我刚才说在茱莉这头是一见钟情。我不是根据她后来的举动判断,而是她第一次在医生的诊所里看他的眼神。我根本没能力看透别人的心思,可茱莉是完全陷进去了,都写在她脸上呢。

再说回吉姆·肯德尔,他除了是个笑话王和喝酒很凶的人,哎,他追女人也很厉害呢。我猜他在为卡特维尔的人到处旅行推销时就玩得很花,另外,就在这个镇上,他也闹出过一两件风流事。我说了,她老婆本来会跟她离婚,只是离不起。

可是吉姆就像大多数男人,女人也这样,我想是吧。越是没戏,越是要想。他想得到茱莉·格雷格,想破脑袋想把她弄到手。只是脑袋他不说脑袋,而是说豆子。

咳,吉姆的习性,还有他讲的笑话都没能让茱莉感兴趣,而且当然,吉姆是个有妇之夫,所以他呢,不比一只兔子更有机会。这是吉姆自己喜欢说的话,一个人没机会当选还是怎么样时,吉姆总是说,他们不比一只兔子更有机会。

吉姆心里有什么可不会藏着掖着。就在这儿,当着一大群人的面,他不止一次说他看上了茱莉,谁能帮他搞上茱莉,他就欢迎谁去他家,他老婆和孩子也欢迎。可是茱莉不肯跟他有任何瓜葛,在街上碰到时,连跟他说话也不肯。吉姆最后看出来通常的招数完全没用,就决定来硬的。他有天晚上直接去了茱莉家,茱莉一开门,他就闯进去抓住她,可是茱莉挣脱了,吉姆没拦住,她跑到隔壁房间锁上了门,并给乔·巴恩斯打电话。乔是执法官,吉姆听出来她在给谁打电话,乔没赶来他就跑掉了。

乔是茱莉的爸爸的老朋友。乔第二天去找吉姆,告诉他再那么干,就会怎么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传了出来。有可能是乔·巴恩斯跟他老婆说了,他老婆又告诉了别人的老婆,那些女的又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反正这件事传了出来,荷德·梅耶斯有胆量拿这件事跟吉姆开玩笑,就在这间铺子里。吉姆一点也没否认,可以说一笑置之,然后说要我们大伙儿都等着瞧,还说很多人试过让他出丑卖乖,可他总能扯平。

同时呢,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茱莉对医生爱昏了头。我想她根本不知道在她和医生在一起时,自己的表情怎样变了个样子,当然她不会知道,否则就会躲着医生。她也不知道我们都注意到有多少次她找借口去医生的诊所或者在街对面经过,然后张望他的窗户看他在不在。我为茱莉感到可惜,别的多数人也是。

荷德·梅耶斯一直给吉姆敲边鼓,说医生怎样比他捷足先登。这种玩笑话吉姆只当没听见,可以看出他正在计划恶作剧。

吉姆有一招就是会改变说话声音,说得能让你以为是个女的在说话,不管谁的声音,他都会模仿。要想知道他在这方面多在行,让我给你说说他跟我开过的一个玩笑吧。

你知道,在多数不管有多大的镇上,男的死了后都需要刮脸,请来刮脸的理发匠干这事要敲他五块钱,实际上不是敲死人,而是谁请就敲谁。我只收三块钱,因为就我个人来说,不是很介意给死人刮脸。死人比活人躺着安静得多。只是有一样,就是你不想跟死人说话,这让你有点孤单。

嗯,两年前那个冬天,有一天差不多是我们这儿最冷的时候,我在家里吃饭时,电话响了,我去接电话,里头是个女的声音,她说她是约翰·斯考特太太,她丈夫死了,请我过去给他刮脸。

老约翰一直是我的好顾客,可他们住在乡下,离镇上有七英里远,在斯特里特路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法说不去。

我就说我会赶去,不过得坐小公共汽车去,除了刮脸的钱,可能还得另外出三四块钱。她,或者说那个声音说没关系,我就让弗兰克·阿博特开车送我去。等我到了后,给我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约翰本人!咳,他可不是跟只兔子一样活蹦乱跳嘛。

不用请私家侦探,就能琢磨出是谁跟我开了这个小小的玩笑。除了吉姆·肯德尔谁都想不出来。他可真能搞!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让你知道他能把自己的声音掩饰得多好,让你相信说话的是别人。我可以发誓给我打电话的是斯考特太太的声音,不管怎么样,是个女的声音。

好了,吉姆等到能完全模仿斯泰尔医生的声音后,就开始找机会报复。

有天晚上,他知道医生去了卡特维尔没回来,就打电话给茱莉。她没问是谁,可那正是医生的声音。吉姆说他当天晚上一定得见她,有件事等不及要跟她说说。茱莉激动万分,要他去家里说,可他说他在等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请茱莉这次就忘了矜持,去他的诊所。他说这对茱莉没什么坏处,谁也不会看到她,他只是一定得跟她谈一下。唉,可怜的茱莉上当了。

医生的诊所里总是开一盏夜灯,所以让茱莉觉得里面像是有人。

同时,吉姆·肯德尔去了赖特台球室,那儿有一大帮人在寻开心。大多数都喝了很多杜松子酒,这群人就连清醒时也粗鲁。他们总是很喜欢看吉姆开的恶作剧,吉姆让他们跟他去看好玩的事,他们就不打牌,也不打台球,跟着他去了。

医生的诊所在二楼。正好在诊所门外,有段台阶通向楼上。吉姆和他那伙人就藏在楼梯后面的黑地里。

好了,茱莉来到了医生的门前按门铃。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再按,按了七八次。然后她想开门,发现锁上了。这时吉姆弄出一点响动,茱莉听到了,等了一分钟后,她又说:“是你吗,拉尔夫?”拉尔夫是医生的名字。

没人回答,她肯定马上想到她被耍弄了。她几乎掉到了楼下,一伙人都跟着她。他们一直把她追回了家,大声起哄:“是你吗,拉尔夫?”还有:“哦,拉尔夫,亲爱的,是你吗?”吉姆说他自己没法起哄,因为他笑得太厉害了。

可怜的茱莉!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她都没在大街这儿露过面。

不用说,吉姆和他那伙人跟镇上的每个人都说了,每个人,除了斯泰尔医生。他们不敢告诉他,要不是保罗·迪克森,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可怜的“布谷鸟”——吉姆就是那么叫他的——有天晚上保罗在这间铺子里,吉姆正大吹大擂他把茱莉怎么样。保罗尽他所能,掌握了不少情况,就跑去医生那儿说这件事。

医生肯定是火冒三丈,发誓要让吉姆尝尝苦头。只是这件事有点不好办,因为如果传出去他揍吉姆一顿,茱莉肯定会听说,然后她就会知道医生也知道了,当然知道医生也知道这件事,会让茱莉比以往还要难堪。医生会干件什么事,但是需要仔细谋划。

好了,几天后,吉姆又来这儿,“布谷鸟”也来了。吉姆第二天要去打野鸭,他来找荷德·梅耶斯跟他一起去。我刚好知道荷德去了卡特维尔,到周末才能回来。吉姆说他不想一个人去,他想他得取消这件事了。这时可怜的保罗开口说要是吉姆肯带上他,他会去。吉姆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好吧,他想有个傻子总比没人强。

我估计他是打算把保罗领到船上,然后跟他开个什么玩笑,比如说把他推下水。不管怎么样,他说保罗可以去。他问保罗有没有打到过野鸭,保罗说没有,他甚至从来没拿过枪。吉姆就说他可以坐船上看他打,保罗表现好的话,也许会把枪借给他放两枪。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碰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吉姆活着。

第二天早上,我开门还不到十分钟,斯泰尔医生就进来了。他看上去有点紧张,问我有没有看到保罗·迪克森。我说没有,不过我知道他在哪儿,是跟吉姆·肯德尔去打野鸭了。医生说他也是那么听说的,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保罗跟他说过他死也不会再跟吉姆打交道。

他说保罗跟他说了吉姆跟茱莉开的那个恶作剧,还说保罗问过他觉得那个恶作剧怎么样,他告诉保罗不管是谁做出那种事,都不该留着活命。

我说这事做得是有点缺德,可是吉姆只是什么样的恶作剧都忍不住想开,不管有多缺德。我还说我觉得他本质还是挺好的,只是满肚鬼点子。医生转身走了。

中午时,他接到老约翰·斯考特的电话,吉姆和保罗去打野鸭的那个湖在约翰的地盘上。保罗几分钟前跑到他家,说出了桩事故。吉姆打了几只野鸭,然后把枪递给保罗让他试试运气。保罗从来没开过枪,心里紧张,颤抖得厉害,控制不住枪。他开了枪,吉姆倒在船上,死了。

斯泰尔医生因为是验尸官,他跳上弗兰克·阿博特的破车,冲去斯考特的农场。保罗和老约翰在湖边的岸上。保罗已经把小船划到岸边,不过他们仍把尸体留在船上,等医生来。

医生检查了尸体,然后说他们最好把尸体拉回镇上。留在那儿或者等陪审团是没用的,因为那一清二楚是过失杀人。

我个人来说,永远不会让跟我在一条船上的人开枪,除非我有把握他们对枪懂点儿。吉姆是个笨蛋,让一个新手拿他的枪,更何况是个傻子。吉姆大概是自作自受。不过我们这儿的人还是想他。他没说的,真是个搞笑的家伙!

湿着梳好,还是吹干再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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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赴宴之前

赴宴之前

毛姆

斯金纳太太做事情喜欢守时。她早早地穿戴整齐,身上那件黑色的真丝外套既适合她的年龄,又适合她为死去的女婿服丧。此时,她还要戴上一顶帽子。对于这一点,她有点儿犹豫,因为帽子上装饰的白鹭羽毛很可能会引起一些朋友尖锐的非议,而她去赴宴时又免不了会碰上这些朋友;要获得这些羽毛,就必须杀死那些美丽的白鸟,而且必须在它们交配的季节,这话听起来多吓人呀;可话又说回来,这些羽毛真的很漂亮、时髦,不戴上的话岂不是太愚蠢了,而且要是被她女婿知道,准会伤了他的感情。他从婆罗洲那么远的地方把羽毛带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岳母开心嘛。当时,凯瑟琳的神情似乎就不那么喜欢,如今噩耗传来,她一定后悔当初不该那样,不过凯瑟琳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喜欢过哈罗德。斯金纳太太站在梳妆台跟前,戴上了那顶帽子,然后用一枚镶着一颗大圆珠子的发针把它固定住。毕竟,这是她仅有的一顶漂亮帽子。要是有人跟她说起这几根羽毛的事儿,她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我知道这种事很吓人,”她会说。“我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要买这些羽毛的,是我可怜的女婿最后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带回来的。”

这样就解释了她拥有这几根羽毛的理由,也为她戴这几根羽毛找到了借口。她的那些朋友一向都很和善。斯金纳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手帕,在上面洒了几滴古龙水(古龙水(Eau de Cologne),又译科隆水,一种原产于德国科隆的香水。)。她从来不用香水,因为她觉得使用香水有点儿轻佻,但古龙水却让人神清气爽。她差不多打扮好了,于是抬起头,眼神越过梳妆镜,朝窗外望去。卡农·海伍德今天要举办一个花园宴会,而且赶上了个好天气。风是暖暖的,天是蓝蓝的;树上还没有褪尽那早春的绿意。小外孙女正在屋后狭长的花园里忙着把自己那片小小的花床弄得松软一些;斯金纳太太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希望琼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错误地把这孩子留在热带地区。这么小的年纪,成天板着脸,从没见她蹦蹦跳跳的天真样儿。这时,小女孩正悄悄地独自玩着游戏,给花圃里的花浇水。斯金纳太太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襟,然后拿起手套,走下楼来。

凯瑟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忙着整理几张名单,因为她是妇女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碰到有竞赛的时候,就会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即使这么忙,她还是早就准备好了参加宴会。

“你最终还是穿上这件套衫啦,”斯金纳太太说。

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就为凯瑟琳到底应该穿这件套衫还是那件黑绸衫讨论了好一会儿。那件套衫黑白相间,凯瑟琳觉得比较时髦,不过不太像服丧的样子。但米莉森特却赞成穿这一件。

“我们干吗都要穿得像刚从葬礼上回来似的,”她说。“哈罗德都死了八个月啦。”

斯金纳太太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儿不顺耳。米莉森特从婆罗洲回来以后,举止态度都不太正常。

“你不会现在就脱掉丧服吧,亲爱的?”她问道。

米莉森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人们服丧跟从前不一样啦,”她说道。她停了一下,继续说话。她说话的语气,斯金纳太太觉得很是奇怪。凯瑟琳也明显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也用不解的眼神瞟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罗德也绝不会要我永远为他服丧的。”

“我早就穿戴好了,因为我有事要跟米莉森特说,”凯瑟琳答道,算是对母亲那种怀疑眼光的回应。

“哦,是吗?”

凯瑟琳没有解释。她把那几张名单放在一旁,皱起眉头,把一位女士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那位女士在信里投诉委员会不公平,竟然把她应得的让棍数目从二十四减到十八(根据高尔夫球赛规则,以击棍数较少者胜出。业余球员与正式球员比赛,业余球员可以将其击棍数减去让棍数,以其相减的差数与正式球员的击棍数相比。例如:业余球员击棍78下,减去让棍数18下,所得为60下;正式球员必须少于60下才算赢过业余球员,否则即使实际击棍少于业余球员也算输。)。作为妇女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必须具备相当的智慧。遮阳篷使屋子里感觉阴凉。斯金纳太太戴上她那副崭新的手套,看着哈罗德生前托她保管的那只硕大的、染得光彩照人的木制犀鸟;她觉得这个标本有点儿奇特,而且粗野,但哈罗德却对它十分珍爱。它带有一点宗教的意味,连卡农·海伍德也对它倍加赞赏。沙发靠着墙,墙上是几件马来人的土制武器,但她忘记了它们的名称。几张随手放置的小桌上,到处摆放着哈罗德在不同的场合送给他们的银器和铜器。她以前一直喜欢哈罗德,因此两眼不由自主地移向钢琴上方,那上面原本有他的照片,旁边还有她两个女儿、外孙女、姐姐和外甥的几张照片。

“唉,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哪儿去了?”她问道。

凯瑟琳环顾四周。照片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有人把它拿走了吧,”凯瑟琳说。

她惊讶而疑惑地站起身来,走到钢琴边上。几张照片的位置已经重新安排过,它们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空缺。

“也许米莉森特想把它拿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早就该发觉的。再说,米莉森特已经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了。只是她把它们都锁起来了。”

女儿没有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一张哈罗德的照片,斯金纳太太对此感到十分奇怪。她曾经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儿,但米莉森特并没有理会她。从婆罗洲回来以后,米莉森特就一直不爱说话;斯金纳太太想对她表示一下同情,但是看见她这个样子,也就不再想表示什么了。她好像也不大情愿谈起自己痛失丈夫的遭遇。悲伤,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斯金纳先生就曾经告诫过自己的夫人,对待米莉森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独处。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斯金纳太太就转念想到,他们该动身去参加宴会了。

“你爸问我,我是不是觉得他应该戴一顶大礼帽,”她说。“我说,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戴上比较好。”

那场花园宴会的排场会很大。大家会品尝到博迪糖果店的草莓香草双色冰激凌,而且还有海伍德家自制的冰咖啡。社会各界名流都会参加。宴会的主人要向客人们介绍香港主教,那位主教这几天就住在卡农·海伍德的家里,因为他是卡农上大学时的老同学。这次,他还要作一个演讲,谈谈他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斯金纳太太的一个女儿也曾经在东方度过八个春秋,她的女婿又曾经是婆罗洲一个地区的驻地长官,所以她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当然,在那些跟殖民地之类的事情毫无关系的人们看来,这种演讲虽然有趣,但并不像对她具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只了解英国的人,怎么可能对英国有真正的了解呢?”斯金纳先生这样说过。

这时,斯金纳先生走进房间。斯金纳先生子承父业,也是一名律师,在林肯律师学院广场(林肯律师学院广场(Lincoln*餾 Inn Fields),伦敦最大的公共广场。)开了几家事务所。他每天早上到伦敦市区去上班,傍晚回家。他能陪夫人和女儿去参加卡农家的宴会,那得感谢卡农明智地把宴会选定在星期六。

斯金纳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裤子,十分精神。他并不刻意讲究穿着,但很干练。他看上去像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事务的辩护律师,而且他确实做得不错。他的事务所从来都不受理哪怕有一点点不正经的业务;如果有客人请他解决一些不大体面的麻烦事情,斯金纳先生就会变得一脸的严肃。

“我想,本事务所是不太有意承办这类案件的,”他会说。“您最好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拿过一个便条簿,在上面刷刷地写下几个名字和地址。他撕下一张纸来,递给对方。

“如果我是您,就会去拜访这几个人。如果您提到我的名字,我相信他们会尽力为您帮忙的。”

斯金纳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顶也全秃了。他那苍白而单薄的嘴唇紧闭着,但蓝色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份羞怯。他的两颊没有血色,脸上满是皱纹。

“我看见你穿上那条新裤子了,”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这样的场合挺合适,”他答道。“我在想是否要在翻领上别一朵花呢。”

“要是我的话,就不别那种东西,爸,”凯瑟琳说。“我觉得那样子太难看了。”

“许多人都别花的,”斯金纳太太说。

“只有小职员那种人才会别花呢,”凯瑟琳说。“你也知道,海伍德会请各种各样的人来参加;再说,我们还在服丧呢。”

“我不知道在主教作完演讲之后,会不会要大家捐款哦,”斯金纳先生说。

“我想不太会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要真是那样,就有点儿损了,”凯瑟琳附和地说。

“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一下比较好,”斯金纳先生说。“到时候,我就代表我们一家人来捐。可我不知道捐十个先令够不够啊?还是必须捐一个英镑?”

“我觉得要么不捐,要捐就捐一个英镑,爸,”凯瑟琳说。

“我会见机行事的。我不想比别人捐的少,但也没有理由捐得比别人多。”

凯瑟琳把文件放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站起身。她看了看手表。

“米莉森特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太太问道。

“还有的是时间。人家请我们四点钟去,我想我们没必要赶在四点半之前到场(按照英国人参加宴会的习惯,客人一般会比请柬上写的时间晚一些到达。)。我吩咐过戴维斯,四点一刻把车开过来。”

往常都是凯瑟琳开车,但像今天这样的大场合,不妨就让花匠戴维斯穿上制服,权当一回司机吧。这样汽车开到门口,派头会大一点。再说,凯瑟琳穿上那件新的套衫,自然也不太愿意自己开车。她看见母亲把手指一根根地往新手套里伸,不禁想起自己也该戴一副手套。她闻了闻自己的手套是不是还留着肥皂味儿。还好,只有一点味儿。她相信没有人会察觉到。

房门终于打开了,米莉森特走了进来。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斯金纳太太对她的这身打扮很看不惯,但她知道在这一年之内,米莉森特必须穿成这样。这套丧服跟她并不相配,这有点儿可惜,因为有的人是挺适合穿这套丧服的。有一次,她自己就试着戴过米莉森特的帽子,再配上那根白带子、黑面纱,觉得自己挺适合那身打扮的。当然,她希望自己亲爱的丈夫艾尔弗雷德比她活得长,但要是他先走的话,那她会永远穿着丧服,不再脱下来的。维多利亚女王就一直没有脱下丧服。可米莉森特的情况不一样,她年轻多了;她只有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就当了寡妇,实在是太惨了。而且,她也不太有机会再婚。凯瑟琳如今也不太可能出嫁,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米莉森特和哈罗德上次回国的时候,斯金纳太太就建议他们俩把凯瑟琳接过去,跟他们一起住;哈罗德好像挺乐意,但米莉森特坚决反对。斯金纳太太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行。那原本可以给凯瑟琳一个机会。当然,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想把她打发掉,而是因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可他们在国内认识的男人都已经结婚了。米莉森特的解释是,那边的气候太恶劣了。这话没错,她本人的脸色就很难看。有谁能想象,当初米莉森特可是比她妹妹更漂亮的呀。随着年龄的增长,凯瑟琳越来越有姿色了(当然也有人说她太瘦了),现在又把头发剪短了,再加上风雨无阻地打高尔夫球,两颊变得红扑扑的,看得斯金纳太太心里十分怜爱。而可怜的米莉森特呢,就没有人那样评论她了;她完全失去了身材;她原本就个头不高,现在又发胖了,简直就像一个矮胖墩儿。她也确实太胖了,斯金纳太太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热带气候太热,她没法出去活动吧。她的肤色呈灰黄色,像泥土一般,那一双蓝眼睛原本是她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如今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她的脖子要找人看一下,”斯金纳太太心想。“两边的肉都坠下来了,实在有点儿可怕。”

这件事儿她跟丈夫谈过一两回。斯金纳先生的回答是,米莉森特已经不再年轻了;这话也没错,可也不能听其自然,随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斯金纳太太决定要跟女儿好好谈谈,但她必须照顾到女儿的悲伤情绪,所以愿意等她一年服丧完了之后再说。米莉森特原本一想到要跟母亲交谈就有点儿紧张,现在凭这个理由可以将此事推迟一年,她也很乐意接受。米莉森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她老是阴沉着脸,她母亲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感到很不自在。斯金纳太太总爱大声唠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要跟米莉森特说说话吧(就是随便说说的那种),她老是阴阳怪气的,习惯性地不作回答,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没有。有时候,斯金纳太太感到忍无可忍,必须提醒自己说,可怜的哈罗德才死了八个月啊,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缓过来,对米莉森特表现得不那么严厉。

寡妇默默地走上前来,窗外的一线阳光照在她阴沉的脸上,但是凯瑟琳却背朝着窗户站在那里。她对姐姐凝神望了片刻。

“米莉森特,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她说。“我今天早晨跟格拉迪丝·海伍德打了一场高尔夫。”

“你赢她了吗?”米莉森特问道。

格拉迪丝是卡农家里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女儿。

“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米莉森特的目光越过妹妹,落到那个正在花园里浇花的小女孩身上。

“妈,你有没有让安妮把琼带到厨房来喝茶?”她问道。

“说了,等仆人们喝茶的时候再让她喝吧。”

凯瑟琳冷冷地看着姐姐。

“主教回国的时候,在新加坡停了两三天,”她接着说。“他很喜欢旅行。他去过婆罗洲,许多你认识的人他都认识。”

“他一定很乐意见到你,亲爱的,”斯金纳太太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在吉所罗见过他。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他说,听到他的死讯,他感到十分震惊。”

米莉森特坐下来,慢慢地戴上她的黑手套。女儿听到这些话竟然保持沉默,这使斯金纳太太感到有点儿意外。

“哦,米莉森特,”她说。“哈罗德的照片不见了。是你拿走的吗?”

“嗯,我把它收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愿意把它放在外面呢。”

米莉森特又不说话了。这个习惯确实令人生气。

凯瑟琳微微地侧过身子,好正面对着她姐姐。

“米莉森特,你为啥跟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

寡妇一动不动,她定睛看着凯瑟琳,土灰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但却带着一层阴翳。她没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先生吃惊地问道。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死的。”

斯金纳太太失声叫了起来,她的丈夫摆摆手,示意让她安静。

“这是真的吗,米莉森特?”

“是真的。”

“那你干吗不告诉我们真相呢?”

米莉森特迟疑了一会儿。她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件文莱的铜器,她的手指在上面慵懒地抚摸着。那也是哈罗德送的礼物。

“我想这样对琼比较好,让她相信她爸是得感冒死的。我不想什么都让她知道。”

“你把我们放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凯瑟琳皱了皱眉头说。“格拉迪丝·海伍德怪我没有把真相告诉她,觉得我不够意思。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她相信,我自己也根本不了解真相。她说她爸也很不高兴。他说,我们两家有这么多年的交情,考虑到他还是你们的证婚人,平时关系又很近,等等这些,他原以为我们会完全信任他。无论怎么样,即使我们不想把真相告诉他,也没有必要对他撒谎呀。”

“这一点,我必须说我同意他的观点,”斯金纳先生带着尖刻的口吻说。

“当然,我对格拉迪丝说,这事不应该怪我们。我们只是把你跟我们说的再转叙给他们而已。”

“但愿这件事儿没把你们那场高尔夫球赛搞砸吧,”米莉森特说。

“你可真是的,亲爱的,我觉得你这话太不成体统啦,”她父亲大声说道。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空着的壁炉,按他习惯的样子,叉开燕尾服,站在壁炉前面。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米莉森特说,“如果我想把这事儿埋在心里,我不明白凭什么我就不可以这么做呢。”

“你对你妈都不愿说,看来你对你妈也没什么感情了,”斯金纳太太说。

米莉森特耸了耸肩。

“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迟早会露馅儿的,”凯瑟琳说。

“凭什么?我相信两个爱嚼舌头的老牧师除了议论我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谈了。”

“当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的时候,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会问他认识不认识你和哈罗德。”

“谈了半天,都没谈到点子上,”斯金纳先生说。“我认为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我们,我们就可以决定怎么做是最好的。作为律师,我可以告诉你,从长远来看,你越是想隐瞒真相,就越会把事情搞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太太说,眼泪开始顺着她涂满胭脂的脸颊上流下来。“这太可怕了吧。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女婿。究竟是什么事情招引他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的呢?”

“气候。”

“我觉得你最好把所有真相都给我们讲清楚,米莉森特,”她的父亲说道。

“凯瑟琳会告诉你们的。”

凯瑟琳迟疑了一会儿。她要讲的事情确实是挺吓人的。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看来真的很可怕。

“主教说他是割喉咙死的。”

斯金纳太太喘着粗气,她一激动,竟冲到她那遭受不幸的女儿身边。她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呀,”她哽咽着说。

但米莉森特却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请别来烦我,妈。这种搂来抱去的,我真的受不了。”

“你也真是的,米莉森特,”斯金纳先生皱起眉头说道。

他觉得女儿的举止太不像话了。

斯金纳太太小心地用手帕吸干眼泪,一边叹气,一边轻轻摇着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凯瑟琳不耐烦地摆弄着自己脖子上的长项链。

“我姐夫是怎么死的,这事的详细情况要由我的朋友来告诉我,真是太荒谬了。这让我们大家在别人眼里都变得像傻瓜一样。主教很想见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诉你,他是多么替你难过。”她停了一下,但米莉森特没有说话。“他说,当时米莉森特带着琼在外面,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可怜的哈罗德躺在床上死了。”

“那一定使人大为震惊,”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太太又开始哭了,但是凯瑟琳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妈,别哭了,”她说。“眼睛哭红了,人家会笑话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斯金纳太太擦干眼泪,用了很大功夫,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戴着可怜的哈罗德送给她的白鹭羽毛,这使她感觉十分异样。

“还有件事情我也应该告诉你们,”凯瑟琳说。

米莉森特还是不打紧地看着妹妹,目光是定定的,但带着一点警觉。那种神态,就像是一个人在等着听到一记响声,生怕自己错过似的。

“我不想说什么话来伤害你的感情,亲爱的,”凯瑟琳接着说,“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主教说,哈罗德酗酒。”

“噢,天哪,真可怕呀!”斯金纳太太喊道。“这话听起来多吓人哪!是格拉迪丝·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就是隐瞒事实真相的结果,”斯金纳先生不耐烦地说道。“这种事情是百试不爽的。你越是想把事情隐藏起来,各种流言蜚语就越会传开去,说得比真相还糟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的时候,人家跟他说,哈罗德是在喝了酒,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自杀的。我觉得,出于对我们全家人的考虑,米莉森特,你应该站出来否认这种说法。”

“这样去谈论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真是太不应该了,”斯金纳太太说。“更何况,等琼长大了,对孩子也不好。”

“但是这种说法有什么依据吗,米莉森特?”她父亲问道。“哈罗德做事一向很有节制呀。”

“这个嘛,”寡妇说。

“他喝酒吗?”

“简直是个酒鬼。”

这个回答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而且语气那么尖刻,他们三个人都大为震惊。

“米莉森特,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谈论你死去的丈夫呢?”她的母亲嚷道,那整齐地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回家以后,一直有点儿怪里怪气的。我绝不能相信我的女儿会用这种态度去看待她丈夫的去世。”

“先别说这个啦,孩子他妈,”斯金纳先生说。“这个事情我们以后再详谈。”

他走到窗前,朝那充满阳光的小花园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屋子当中。他从兜儿里掏出夹鼻眼镜,但是他并不打算把它戴上,而是用手帕擦拭着。米莉森特望着他,眼里明显地含着讥讽的意味。斯金纳先生心里烦恼极了。他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星期一上班之前,原本可以过上一段清静的日子。虽然他跟夫人说过,这个花园宴会是件讨厌的事情,还不如在自己家的花园里静静地吃个午茶更加惬意,但他心里还是一直很想去的。对于在中国传教的活动,他不太感兴趣,不过认识一下那位主教,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是谁会料到现在会出这种事情!他对这类事情,是绝不愿意搅和进去的;何况有人跟他说,他的女婿是个酒鬼,还自寻短见,让他毫无心理准备,这实在是太令人不快了。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白色袖口抚平。那副镇定的样子也惹他生气,可他并没有朝她发火,却对小女儿开了腔:

“你干吗不坐下,凯瑟琳?屋子里有的是椅子。”

凯瑟琳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句话也没说。斯金纳先生走到米莉森特面前停下,面对着她。

“当然,我明白你为什么跟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我觉得那是个错误,因为那种事情迟早是会暴露出来的。我不知道主教跟海伍德的家人所说的话,有几分恰巧与事实相符;但是如果你听我的建议,你就应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再作计议。既然这件事情被卡农·海伍德和格拉迪丝知道了,那么我们不能指望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像我们这种地方,人们都爱说长道短的。不管什么事情,一定要把真相弄得清清楚楚,那样对我们大家都会更有利。”

斯金纳太太和凯瑟琳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她们等着米莉森特作出回应。但是她却以被动的神情听着,脸上的红晕早已消逝,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苍白和土灰色。

“要是我真的把什么都说出来,我想你们会不大乐意听的。”她说。

“你要相信,我们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凯瑟琳认真地说道。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紧闭的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她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斯金纳太太心里很不自在,感觉米莉森特在看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他们三个都是服装店里的人体模特儿。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跟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其实,我嫁给哈罗德的时候,我并不爱他。”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斯金纳太太差点叫出声来,她丈夫迅速地做一个几乎无人察觉的手势阻止了她,多年来的夫妻生活,使这个动作足以在他们之间传神达意。米莉森特接着说道,声调平稳而缓慢,语气也没有多大变化。

“我那时二十七岁,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娶我。不错,他当时已经四十四岁,年纪似乎有点儿大,可他有个挺不错的职位,是吧?而我呢,也不大可能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斯金纳太太又想叫出声来,但是她想起自己还要去赴宴呢。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把他的照片拿走了,”她伤心地说。

“妈妈,你可别这么说。”凯瑟琳大声说道。

照片是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婚的时候照的,哈罗德的形象挺不错。斯金纳太太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有修养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大,或许有点儿胖,但举止得体,外表庄重。

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谢顶,可是现在的男人,顶都谢得比较早;何况他说过,硬壳帽,就是那种遮阳帽,对头发伤害挺大。他留了两撇小黑胡子,脸晒得黑黑的。他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双眼睛,棕色的、大大的,跟琼的眼睛一样。他跟人说话也很有趣。凯瑟琳说他爱吹牛,但斯金纳太太却没觉得,男人说话有点儿发号施令,她并不在意;特别是当她发现(那可是不多一会儿的事),他竟被米莉森特迷住了,便开始非常喜欢他起来。他对斯金纳太太一直表现得很殷勤,他跟她谈自己工作的地区,告诉她自己捕杀的大猎物,她也听得很认真,仿佛对此很感兴趣。凯瑟琳说哈罗德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而斯金纳太太却属于对男人的自夸都全盘接受的一辈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大势已定,虽然她什么也没跟母亲说,但她母亲心里明白,要是哈罗德向她求婚,她肯定会同意接受他。

跟哈罗德在一起的是一些在婆罗洲住了三十多年的人,他们都认为那个地方不错。谁要说女人在那里不能过上舒服的日子,那是没有根据的;当然,小孩子到了七岁就必须回国,但斯金纳太太觉得现在就操这份心还为时过早。她请哈罗德到家里来吃饭,说喝午茶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会在家。他的时间似乎安排得挺松,所以当他住在老朋友家里一段时间,就要离开的时候,斯金纳太太跟他说,希望他能到自己家里来住上两个星期。也就是在这次来访快结束的时候,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了婚。他们先举办了隆重的婚礼,然后到威尼斯度蜜月,这才坐船去东方。轮船每到一个港口,米莉森特都要给家里写信。看来她挺幸福。

“吉所罗的人都对我很好,”她说。吉所罗是婆罗洲的重镇。“我们跟驻地长官住在一起,大家轮流请我们吃饭。有那么一两次,我听到有人请哈罗德去喝酒,他拒绝了;他说自己现在结婚了,已经重新做人了。他们都大笑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长官夫人格雷太太对我说,大家都很高兴见到哈罗德结婚了。她说,一个单身汉在边防哨所服役是很寂寞的。我们离开吉所罗的时候,格雷太太阴阳怪气地跟我道别,我感觉很是异样。好像她要郑重地把哈罗德交付给我照顾似的。”

他们默默地听她讲述。凯瑟琳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姐姐那副冷漠的脸,而斯金纳先生一直盯着他老婆坐着的那张沙发后面,挂在墙上的曲刃短剑(曲刃短剑(kris),马来人用的匕首,刀锋呈波浪形。)、帕兰刀(帕兰刀(parang),马来人用的带鞘砍刀。)等马来人的土制武器。

“一年半以后,当我重新回到吉所罗时,我才明白他们原先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古怪,”米莉森特发出一种细微的怪声,像是嘲笑之后的回音。“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了以前一直没搞明白的很多事情。哈罗德那次回国,原来就是为了要结婚。可他并不在乎跟谁结婚。妈妈,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跟他套近乎的吗?其实,我们根本不用花那么大的功夫。”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米莉森特,”斯金纳太太说,语气中颇带一点儿酸楚,因为这样拐弯抹角地指责她用心计,让她着实不很开心。“我还以为他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特耸了耸她那肥胖的肩膀。

“他是个酗酒成性的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抱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光。秘书长跟他说过,如果他再不戒酒就必须辞职。秘书长表示,他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可以先回英国去休假一段时间。他还建议他讨个老婆,那样回来以后就会有人管住他。哈罗德娶我,因为他想要一个管他的人。吉所罗的那些人打赌,看我能让他清醒多长时间。”

“可是他爱你呀,”斯金纳太太抢过话头说。“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谈起你的,而且就在你刚刚谈到的那段期间,你去吉所罗生琼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多么感人的信来谈你啊。”

米莉森特又望着母亲,土灰色的脸庞上出现了红晕。她的两只手搭在大腿上,开始微微地颤抖。她想起她刚结婚头几个月的情形。官方的汽艇把他们送到入河口,他俩在那间孟加拉式平房里过了一夜,那个小屋,哈罗德戏称之为他们的海滨别墅。第二天,他俩乘一艘普拉胡帆船(普拉胡帆船(prahu),马来亚或印尼的一种帆船,典型的有一个大三角风帆和舷外架,又称双体帆船。)逆流而上。她从读过的小说里猜想,婆罗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阴森可怕的,可事实上天却那么蓝,还点缀着几朵白云;海榄雌和聂帕榈的绿树枝被流水冲刷后,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河的两岸,茂密的丛林连成一片,遥远的天空映衬出一座高山的崎岖轮廓。清晨的空气清新凉爽。她仿佛踏进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感到无限的自由。他们眺望着河的两岸,猴子们正坐在缠绕的树枝上;有一次,哈罗德指着一段像树桩一样的东西,说那是一条鳄鱼。副长官穿着帆布裤,戴着遮阳帽,站在码头上迎接他们,还有十几个士兵齐刷刷排成一溜向他们致意。他们向她介绍了副长官,他叫辛普森。

“哎呀,长官,”他对哈罗德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回来。没有你,可真是寂寞透了。”

长官住的那间孟加拉式平房,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周围有一个长满各色野花的花园。这是一座破旧的房子,家具也很少,但是房间里却很凉快,而且宽敞。

“我们的村庄(原文是kampong,专指马来亚的小村庄。)就在那儿,”哈罗德指着前方说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听见椰林里响起了一片锣声。这让她心里感觉有点儿奇怪。

虽然她没什么事情可做,但这样的日子过得很轻松。每天早晨,侍从会把茶端到他们面前。哈罗德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纱笼(纱笼(sarong),或译围裙,马来亚的民族服装,色彩鲜艳,男女皆穿。),而她穿着晨衣,他们就这样一直在廊台上散步,享受着清晨的芬芳,直到穿衣服进早餐。然后,哈罗德去他的办公室,她就花一两个小时学习马来语。他回来吃午饭,然后又去办公室,她就睡个午觉。喝完下午茶,他俩振作精神,就出门散步,或打高尔夫;哈罗德已经把孟加拉式平房下边的丛林清除掉,整出来一块平地,建了一个九洞高尔夫球场。晚上六点时分,夜色降临,辛普森先生会过来喝一杯。他们会聊天,直到吃夜宵的时候。有时,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也会一起下棋。温暖的夜晚是迷人的。萤火虫把廊台两边的灌木丛变成了闪动着冷光的点点信号灯,开花的树林里传来阵阵甜美的香气。晚饭之后,他们阅读六周前从伦敦寄出的报纸,然后上床睡觉。米莉森特非常享受这种女人的婚后生活,她有自己的房子,对那些土著仆人也很满意;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纱笼,光着脚在孟加拉式平房里走动,没有响声,态度也很友好。这种生活使她快活,感到作为一个驻地长官的夫人挺受人尊重。哈罗德会说流利的马来语,他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气、那种尊严,都让她感觉很好。她有时会到法院去,甚至还旁听他审理案件。他要处理的事务很多,但他却处理得十分干练,她不禁对他生出一番敬意。辛普森先生告诉她,哈罗德对当地土著人的了解,在整个婆罗洲是数一数二的。他坚定、机智、幽默,这些特点综合起来,用以对付那些怯弱、好斗、多疑的土著是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开始对自己的丈夫怀有某种程度的钦佩。

他们结婚快满一年的时候,两个英国的自然学家在往内地去的途中,跟他们住过几天。他们拿出总督的一封介绍信,信中措词诚恳,所以哈罗德表示要盛情款待他们。他们的来访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可喜的变化。米莉森特邀请辛普森先生共进晚餐(他住在“屯堡”,所以只有在星期天晚上才能跟他们吃饭),饭后男人们坐下来打桥牌。过了一会儿,米莉森特就去睡觉了,可是他们吵闹个不停,弄得她好久也没能睡着。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哈罗德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把她吵醒了。她没有作声。哈罗德决定先洗个澡再上床;浴室就在他们卧室底下,他顺着台阶往下走。突然听见外面扑通一声,他摔了一跤,于是他破口大骂。接着,他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她听见他用一桶桶的凉水往自己身上泼,过了一会儿,他拖着脚步(这次是小心翼翼的)爬上台阶,悄悄地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装睡着了,她恶心透了。哈罗德喝醉了。她决定明早跟他谈谈。那两位自然学家究竟会怎么看他呢?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哈罗德表现得仪表堂堂,她一下子吃不准该不该再提起那事儿了。到了八点钟,哈罗德和她,还有那两位客人,坐下来吃早饭。哈罗德环顾四周。

“麦片粥,”他说。“米莉森特,你为什么不在客人们吃早点的时候,弄点伍斯特(伍斯特(Worcester),英格兰中西部城市。)风味的辣酱油呢?我想他们此刻最想吃的就是这个东西了。我呢,只想来一点威士忌加苏打水。”

两位自然学家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的丈夫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其中一位说道。

“有贵客光临,如果第一个晚上我就没让两位吃饱喝足了再去睡觉,那是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哈罗德用他那种周到而体面的方式说道。

米莉森特脸上露出一丝讪笑,想到昨晚这两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样喝得烂醉,心里略微感到有些宽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在他们身边,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点上,大家就散了。她很高兴,两位客人终于上路了。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过了几个月,哈罗德去视察他所管辖的某个地区,结果染上了很重的疟疾回来。这种病,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可此前她听人说起过好几回,所以哈罗德病愈之后身体虚弱,她也没感觉有什么奇怪。她感觉奇怪的是,他的举止有点儿反常。他下班回来,总是呆滞地凝视着她;有时他站在廊台上,对英国的政治局势发表长篇大论,身体微微摇晃,但是还能保持仪态;但说着说着,就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于是他就看着她,带着一副跟他惯有的体面不太相称的狡黠神情说道:

“真是把人害苦了,这该死的疟疾。唉,小妞,你不懂,要想建造一个帝国,会把一个男人压死的。”

她感觉到,辛普森先生开始显得担忧起来,有一两次他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好像要跟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出于腼腆又缩了回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使她心神不定,终于有一天晚上,哈罗德不知为什么在办公室里呆得比平时更久,于是她就对辛普森进行了盘问。

“辛普森先生,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她蓦地问道。

他脸刷地红了,有点儿迟疑。

“没有啊。您怎么会想到我有话要跟您说的呢?”

辛普森先生是个瘦瘦的、高挑的年轻小伙儿,二十四岁,一头漂亮的鬈发,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把它梳得平整。他的手腕被蚊子咬得红一块紫一块,还留着几处疤痕。米莉森特淡定地望着他。

“如果这事跟哈罗德有关,你不觉得跟我说白了更好吗?”

这时,他满脸通红,坐在藤椅上,扭过来扭过去,怎么都不舒服。米莉森特坚决要他说出来。

“我担心您会觉得我是个死不要脸的,”他终于开口说。“背地里说自己上司的坏话,我这人真是太烂了。疟疾真是个烂透了的病,谁要是得了一回,就会感到彻底完蛋的。”

他又迟疑了一下。嘴角耷拉着,就像要哭出来似的。在米莉森特的眼里,他就像个孩子。

“我会像坟墓一样保守这个秘密,”她说,面带微笑,努力隐藏着内心的不安。“告诉我吧。”

“我觉得很遗憾,您丈夫在办公室里放着一瓶威士忌。这样他就可以比平时多喝上几口。”

辛普森先生激动得声音都哑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浑身冰凉,瑟瑟发抖。她竭力保持镇定,因为她知道不能吓着那个孩子,否则就无法让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他不愿再说什么了。她求他,哄他,告诉他有责任说出来,但最后还是自己哭了起来。这时,辛普森跟她说,哈罗德近两个星期一直在酗酒,土著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说他很快就会恢复结婚前的那些坏习惯。从前他就有酗酒的坏习惯;至于当时具体酗酒到什么程度,不管米莉森特怎样盘问,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紧牙关,不肯透露。

“你觉得他这会儿就在喝酒吗?”她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怒火中烧,既羞耻又愤恨。那个“屯堡”,其实也是法院的所在地,之所以那么叫它,是因为那里屯放着枪支弹药。“屯堡”位于驻地长官哈罗德的孟加拉式平房对面,本身带一个花园。太阳快下山了,米莉森特不需要戴上帽子。她站起身,径直朝对面走去。她穿过哈罗德审理案件的大厅,看见他坐在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面前放着一瓶威士忌。他一边抽烟,一边跟三四个马来人说话;那些马来人站在他的面前听他说话,脸上是谄媚又含有藐视的表情。哈罗德满面通红。

那几个土著人一下子没影儿了。

“我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她说。

他装出惯常的那副刻意的礼貌态度招呼她,但是却显得跌跌撞撞。他觉察到自己站不稳,于是装出一副刻意的仪表堂堂的派头。

“请坐,亲爱的,请坐。公务紧急,耽误了一会儿。”

她愤怒地瞪着他。

“你喝醉了,”她说。

他直愣愣地望着她,两只眼珠子略微鼓出,肥大的脸盘上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他说。

她原本打算用一连串激愤的言词,劝他改邪归正,但现在却忍不住大哭起来。她一屁股坐进椅子,两手捂着脸。哈罗德看了她一会儿,泪水也从脸颊上流下来;他朝她走去,张开双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抽泣着,把她搂在怀里。

“原谅我,原谅我,”他说。“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永远不再发生。这都是该死的疟疾害的。”

“这事太丢脸了,”她呜咽着说。

他像个孩子般地哭着。这个仪表堂堂的大男人竟做出这样的自我谴责,实在令人感动。过了一会儿,米莉森特抬起头来。他的两眼带着恳求和悔恨的神情,搜寻着她的目光。

“你能向我保证,永远不再酗酒了吗?”

“我保证,我保证。我恨透了那个东西。”

就在这时,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真是喜出望外。

“我只想要那一件东西。它会让我做个真正的人。”

他们两人回到孟加拉式平房。哈罗德洗了个澡,然后小睡了一会儿。晚饭之后,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谈得很平静。他承认自己在跟她结婚之前,有时喝酒喝得过量;生活在驻地分署,是很容易染上坏习惯的。米莉森特提出的各种要求,他都照单全收。

分娩前的几个月,米莉森特必须到吉所罗去,在那段时间里,哈罗德一直是个尽心的丈夫,温柔、体贴、豪迈、热情;他无可挑剔。一艘小汽艇来接她,她要离开他六个星期,他向她忠实地保证,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滴酒不沾。他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从不食言,”他带着惯有的那种仪态说。“即使不作保证,你能想象我会在你经受痛苦的时候,做出给你增添麻烦的事情吗?”

琼出生了。米莉森特暂时住在驻地长官的家里,他的夫人格雷太太是个中年妇女,性情温良,对她十分友善。两个女人长时间单独相处,除了聊天,别无他事。时间久了,米莉森特对她丈夫过去酗酒的事情,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最难让她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哈罗德被警告过,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公职,就必须带一个老婆回来。这一点在她心里激起一股隐隐的怨恨之情。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个积习难改的酒鬼,她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最让她害怕的是,在她不在家的那段时间,他可能会经不起那种嗜好的诱惑。她带着婴儿和一个保姆启程回家。她在河湾口过了一晚,并找了一个划独木舟的信差去通报她要回家了。当小汽艇快要靠岸时,她的眼神急切地扫过码头。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儿。那些士兵齐刷刷排成一溜,也在那儿迎候。哈罗德的身子略微有点儿晃悠,就像在颠簸的船上站不太稳一样,她的心突然一沉,她知道他喝醉了。

这次回国并不十分愉快。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听她讲述。这时,她抖擞精神,才重新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所讲述的一切似乎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说。“我本该杀了他。”

“噢,米莉森特,可别那么说,”她母亲叫道。“别忘了,他已经去世了,那个可怜的人。”

米莉森特朝母亲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木然,一时间又笼上了一层阴翳。斯金纳先生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

“继续说,”凯瑟琳说。

“他知道我对他的过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反而变得无所顾忌了。三个月之后,他又有一次震颤性谵妄症(震颤性谵妄症(deliriumtremens,英文缩写D.T.),因过量摄入酒精引起的意识障碍,伴有幻觉、呓语、震颤等症状。)发作。”

“你干吗不离开他?”

“那有什么好处呢?要不了两个星期,他就会被开除公职。那样的话,谁来养活我和琼呢?我必须待在那儿。在他清醒的时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可是他喜欢我;我当初嫁给他也不是因为我爱他,不过是我想要出嫁而已。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喝酒;我设法让格雷先生禁止威士忌从吉所罗运过来,可是他从中国人那儿弄到了。我就像猫盯老鼠一样地盯着他。他太狡猾了,我对付不了他。没过多久,他又有一次谵妄症发作。他在工作中失职了。我担心有人会向他的上司投诉。我们那儿离吉所罗有两天的路程,这种阻隔对我们是一种保护,但我还是觉得有人传话上去了,因为格雷先生私底下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特别提防。我把信交给哈罗德看了。他愤怒得大吼大叫起来,但我看得出来,他害怕了,有两三个月,他始终是清醒的。接着,他又我行我素起来。在我们休假回国之前,一直都是那样。”

“在我们回国之前,我求他、恳求他千万要克制。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竟然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他在英国休假期间,表现还不错。在我们回去之前,我又警告过他。这几年他对琼非常疼爱,为她骄傲,琼也跟他很亲。她一直都喜欢她爸爸,甚至超过喜欢我。我问哈罗德,等孩子长大以后,是否愿意让她知道爸爸是个酒鬼。这个念头使他大惊失色;我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制伏他的绝招。我跟他说,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如果他让琼看见自己的爸爸喝醉了,我就立即把她带走,离开她的爸爸。你们知道吗,我说完这句话,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当天晚上,我跪倒在地上感谢上苍,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拯救我丈夫的方法了。”

“他告诉我,如果我支持他,他愿意再次戒酒。我们下定决心,共同克服它。这一回,他真的很努力。当他觉得忍不住要喝一口的时候,他就来找我。你们知道,他总是有点儿盛气凌人的样子。可在我面前,他是那么谦卑,就像是个孩子,他依赖我。或许他在跟我结婚的时候并不爱我,可这时候他爱我,爱我和琼。我恨过他,因为那件丢脸的事儿,因为他喝醉了还要装得仪表堂堂、派头十足,实在令人厌恶;但是这会儿,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不是爱情,而是古怪的、羞涩的温情。他不只是我的丈夫,他像是一个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替他担心的孩子。他为我感到自豪,而我呢,你们知道,也感到自豪。他口若悬河,我也不再反感,只是觉得他那种威武的仪态实在很可笑,也很迷人。最后我们取得了胜利。整整两年,他滴酒未沾。他彻底戒掉了那种嗜好。他甚至可以拿这件事情开玩笑。”

“辛普森先生当时已经调离了,我们那儿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弗朗西斯的。”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个改造好的酒鬼哦,弗朗西斯,’哈罗德有一次跟他说道。‘要不是我老婆呀,我早就丢掉饭碗了。我娶的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婆啊,弗朗西斯。’”

“听到他说这些话,别提我心里有多美了。从前我经历的一切,现在我都觉得很值。我太高兴了。”

她沉默了。她回想起那条宽阔的、泛黄而混浊的河流,就在那条河的岸边,她生活了那么久。几只白鹭在颤抖的夕阳下闪着光,它们成群地朝着河的下游飞去,飞得很低、很快,然后四下散开。它们就像一串洁白的音符,激起一片涟漪,像春天般甜美、清纯,它们是一段神灵般的琶音,在无形的竖琴上,被一只无形的手弹奏出来。白鹭拍打着双翅,顺着葱绿的两岸飞翔,融化到苍茫的暮色里,好比一个幸福的人脑子里洋溢的快乐的思绪。

“不久,琼得病了。整整三个星期,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的。没有比在吉所罗更近的医生了,我们只好将就着请当地的一名药剂师来治病。孩子病好之后,我就把她带到河口,想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的海洋空气。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除了上次我离开家去生琼以外,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哈罗德。河口那儿有个小渔村,房子都搭建在木桩上,渔村离我们不远,但我们还是感觉很冷清。我非常想念哈罗德,甚至充满了柔情,突然间我感觉到我爱他了。所以当普拉胡帆船来接我们回去时,我兴奋极了,因为我要去告诉他。我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具有重大的意义。我简直没法形容我当时有多么高兴。我们正朝上游划去,船夫告诉我,弗朗西斯要到内地去抓一个谋杀丈夫的女人。已经走了两三天了。”

“哈罗德竟然没到码头上来接我,这让我感到意外;对待这类事情,他一向是很守礼节的;他经常说,夫妻间应该相敬如宾;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让他抽不出身来。我沿着小山坡往上走,那上面就是那间孟加拉式平房。保姆领着琼跟在我后面。小屋里安静得有点儿奇怪。好像一个仆人都不在,我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我猜想也许哈罗德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回来,所以出去了。我走上台阶。琼说她口渴,保姆领她到下房去给她弄点喝的。哈罗德不在起居室。我喊他,但是没人回应。我感到失望,因为我真的希望他在家。我走进卧室。哈罗德根本就没有出门:他正躺在床上睡觉。我实在觉得很好玩,因为他一向自称从来不睡午觉的。他说我们白种人没有必要养成那种习惯。我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我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掀开蚊帐。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只穿了一条纱笼,身边是一个威士忌的空瓶子。他喝醉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多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的梦想破灭了。一切都没有指望了。我感到怒火中烧。”

米莉森特的脸上又泛起一片带着阴翳的红晕,双手紧紧抓着她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

“我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他。‘你这个畜生,’我叫道,‘你这个畜生!’我气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不停地摇晃着他。你们不知道他的样子多叫人恶心,肥头大耳的,光着上半身;他有好几天没剃胡子了,脸蛋又肿又紫。他喘着粗气。我对他是大喊大叫,可他根本不理会。我想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可是他太重了。他像根木头一样躺着不动。‘睁开眼睛,’我尖叫道。我又抓着他使劲摇晃。我恨他。我比以前更加恨他,因为有一个星期,我曾经用我的整个身心去爱他。他对不起我。他太对不起我了。我要告诉他,他是个多么肮脏的畜生。可是我没办法让他知道。‘睁开你的眼睛,’我叫道。我决定要让他睁开眼睛来看我。”

寡妇舔着自己干涸的嘴唇。她的呼吸好像有点儿急促。她说不出话了。

“要我说吧,就他当时的状况,还不如就让他睡着好了,”凯瑟琳说。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帕兰刀。你们知道,哈罗德就喜欢那些古董。”

“什么叫‘帕兰刀’?”斯金纳太太问道。

“别犯傻了,孩子他妈,”她丈夫不耐烦地说。“你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把呢。”

他指了指那把马来短刀,不知什么缘故,他的目光一直就下意识地没有离开过那个东西。斯金纳太太倏地蜷缩到沙发的一角,做出一个受到惊吓的手势,似乎有人跟她说她身旁盘着一条蛇。

“突然,一股鲜血从哈罗德的喉咙里喷涌而出。喉咙上割了一道大红口子。”

“米莉森特,”凯瑟琳叫唤了一声,嗖地站起身来,几乎是扑向她的姐姐。“凭上帝起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金纳太太惊吓得站了起来,两眼瞪着她,嘴巴张得很大。

“那把帕兰刀已经不在墙上了。它在床上。这时,哈罗德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长得跟琼一模一样。”

“可我不太明白,”斯金纳先生说。“如果他当时处于你所描述的状态,怎么可能自杀呢?”

凯瑟琳抓着姐姐的肩膀,愤怒地摇晃着。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分上,请解释清楚。”

米莉森特从妹妹的手中挣脱出来。

“帕兰刀挂在墙上,我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当场就死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喘了口气。”

这时,斯金纳先生才缓过来,张口说话。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那是谋杀!”

米莉森特脸涨得通红,用轻蔑而仇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使他倒退了半步。斯金纳太太叫道:

“米莉森特,那不是你干的吧?”

这时,米莉森特做了一件举动,让他们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凝成了冰。她格格地笑了起来。

“难道还会是别人干的吗,”她说。

“我的天!”斯金纳先生嘟囔道。

凯瑟琳僵直地站在那儿,两手捂着胸口,像是经受不住心脏的跳动。

“后来怎么了?”她问。

“我尖叫起来。我跑到窗前,推开窗户。我叫保姆过来。她带着琼从院子那边过来。‘琼别过来,’我喊道。‘别让琼过来。’她找来了厨师,让他照顾孩子。我催她快点。她上来了,我就把哈罗德指给她看。‘老爷自杀啦!’我大叫道。她尖叫一声,就跑出了房门。”

“谁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吓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写信给弗朗西斯先生,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他马上回来。”

“你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话怎么说?”

“我说,我从河口回来,发现哈罗德的喉咙被割断了。你们知道,在热带地区,人死了就要尽快埋掉。我弄了一口中国棺材,士兵们就在‘屯堡’后面挖了一个墓。等弗朗西斯先生回来时,哈罗德已经下葬快两天了。弗朗西斯还是个孩子。我可以随便应付他。我告诉他,我发现哈罗德手里握着那把帕兰刀,毫无疑问,他是在谵妄症发作时自杀的。我把空酒瓶拿给他看。仆人们也说,自从我离家到海边去以后,他一直喝酒喝得很厉害。我在吉所罗也是那样说的。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还给了我一笔抚恤金。”

有好一会儿,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斯金纳先生终于缓过神来。

“我是专业从事法律工作的。我是一个律师。我承担某些职责。我们这项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让我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

他苦苦地思索着,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搜寻那些跟他玩着躲猫猫的词语。米莉森特蔑视地望了他一眼。

“你想怎么样?”

“那是谋杀,确凿无疑;你认为我能保持沉默吗?”

“别瞎扯啦,爸,”凯瑟琳厉声说道。“不准你告发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让我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他重复说了一遍。

米莉森特又耸了耸肩。

“当初可是你们要我说出来的。这件事情我独自忍受了那么久。现在该轮到你们也来忍受了。”

这时,女仆推开了房门。

“老爷,戴维斯已经把车停在下面了,”她说。

凯瑟琳装作镇定的样子说了几句,女仆就退了出去。

“我们该走了,”米莉森特说。

“我现在不可能去赴宴,”斯金纳太太惊惶地大声说道。“我的心绪太乱了。我们怎么去面对海伍德一家人呢?更何况,主教还想认识你。”

米莉森特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她眼睛里依然带着讥诮的神情。

“我们必须得去,妈,”凯瑟琳说。“要是连我们都不去,那岂不是很奇怪。”她忿忿不平地转向米莉森特。“哎呀,我觉得我们大家都被这件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

斯金纳太太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丈夫。他走过去,伸手把她从沙发上扶起来。

“恐怕我们还是得去啊,孩子他妈,”他说。

“可我还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装饰着哈罗德亲手送给我的白鹭羽毛呢,”她呜咽着说。

他搀着她走出房间,凯瑟琳紧随在后,米莉森特跟在他们一两步后面的位置。

“这事儿啊,慢慢地你们就会习惯的,”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一开始,我心里也一直放不下,可现在会有两三天都想不到它。看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没有答理她。他们穿过门厅,走出前门。三位女士坐在汽车的后座,斯金纳先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车上没有自动起动器;这是一辆旧车。戴维斯走到车前,用手摇动曲柄发动引擎。斯金纳先生转过身,忿忿地朝米莉森特瞪了一眼。

“你不该让我知道那些事情,”他说。“我觉得你很自私。”

戴维斯回到驾驶座上,于是他们坐车前往卡农家的花园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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