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讯

展开

永远的七日之都箱庭攻略安托,永恒的七日之都:我现在是第4天,科技125,黑核2个,安托还有的...

作者:本站作者

1,永恒的七日之都:我现在是第4天,科技125,黑核2个,安托还有的...

有救的

没有

永远的七日之都箱庭攻略安托,永恒的七日之都:我现在是第4天,科技125,黑核2个,安托还有的...

2,在线等,急,求解答!!永远的七日之都,安托线,第七天,怎么触发...

第7天固定剧情:解放高校前选“我一会儿去找你” 然后巡查中央庭2次触发中央庭的女王1;中央庭的女王2。确认收账得到讯息选“去调查一下吧” 再次巡查中央庭就有。

永远的七日之都箱庭攻略安托,永恒的七日之都:我现在是第4天,科技125,黑核2个,安托还有的...

3,永远的7日之都安托涅瓦支线怎么过 安托涅瓦支线攻略

攻略安托之前的需求: ①10位神器使(必要人物:伽儿)、建设力总和24点、开发力总和22点 ②建议第二周目,最好第三周目再开始安托涅瓦支线,这样神器使越多,容错率越高。 ③专心做安托涅瓦攻略,不要中途跑去做其他支线,浪费行动点。

永远的七日之都箱庭攻略安托,永恒的七日之都:我现在是第4天,科技125,黑核2个,安托还有的...

4,《永远的七日之都》结局是什么?__影视馆

《永远的七日之都》一共有7个不同的结局:选择和安离开城市;择留在中央庭;安托涅瓦两结局;拯救安托涅瓦;提线木偶结局;灭世结局;牺牲结局。

结局一:选择和安离开城市~结局是两个人的旅途GOOD END

结局二:择留在中央庭~结局是永远的终焉。安会保护你直到死亡。所谓BAS ENDING

结局三:安托涅瓦两结局。

结局四:拯救安托涅瓦~结局是黑暗中的身影。必要条件,在剧情没选错的情况下,第三天达成210科技加急救中心。这个结局不需要造情报的建筑,不需要全黑核。

结局五:提线木偶结局。选择安托涅瓦解脱并打败四方之王,希罗将会摧毁自己手上的黑核与黑门融为一体,达成“箱庭风景”结局。

结局六:灭世结局。输给四方之王“终结”结局,牺牲路线输给活骸、安托路线最后一天刺杀失败都是灭世结局。

结局七:牺牲结局。全黑核,所有战斗胜利。最后一场活骸坚持90秒就是牺牲(最后一场活骸战斗输了就是灭世)

5,永远的七日之都如何攻略安

在第3天之前好感一定要达到max,之后在第3天开始安跑了之后选择去追安,这里好感不够安就会离开,只有到了max剧情才会往后继续,之后会和安一起回到中央庭,剧情结束之后会更换主要任务,需要到100信任度,要带安一起去中央庭,东方街,中央城区,学园还有研究所巡查,根据巡查完成任务。完成一个区域会加20,中央庭和东方街需要巡查3次,中央城和研究所巡查1次后需要分别建购物中心和歌舞伎町,学园要升到4级,全部完成信任度是100。任务都会告诉你该干什么,跟着任务走就行了。这些东西比如升级和建造都可以提前弄,如果前面没有准备的话行动力肯定不够,可以放到下一天继续做,在第1天之前做完就行了。全部做完之后就等第1天触发剧情,选项选择“放过安”,之后就只能在中央庭里呆一天。到了最后有选项,根据选择不同结局也不同。

1.点击【高校学园】【24/24】*行动力   【安托涅瓦】和【玩家】讲解指挥使概要时,【晏华】打断了对话,拿出了一个又幻力构成的纸鹤,是一封求救信,内容是有2位神器使在高校学园被怪物困住了,并且【安托涅瓦】提出让我们见一个人,这里的选项随便选一个都行。   2.通关【高校学院】第1关【22/24】事件剧情:玩家推测学校发生异变,怪物出现,玩家准备进行解救工作。   探索了下后,【安】提出神器使应该在一个结界里但是没有感受到结界气息,【玩家】将决定去校舍内部看一下,此时出现了叫【幻瞳】的怪物,大家打败了怪物。

6,一番苦苦寻找,他终于把昔日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领了回来…_

今天要说的是他们,

一位来自美国的士兵,和他的炸弹嗅探犬Austin...

他们曾在阿富汗战场上并肩作战,出生入死,

然而,在大兵作战任务结束之时,他却不得不和最佳拍档分离。

这些年,回归都市生活后的大兵,

一边要努力让自己走出战争的阴影,重新融入社会,

同时他也一直思念着他的汪星人战友,他想找到它,想知道它过的好不好...

人们不知道这位士兵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是一位网名为“SweepHisLegsJohnny”的退役军人,

故事还要从他第三次被派往阿富汗战场时说起,

在那里,他作为操作员第一次见到了Austin,一只拉布拉多犬...

他和Austin的主要任务是去寻找隐藏在路边的简易爆炸装置,以及一切可疑的爆炸物:

“对于整个队伍而言,我们的职责重大,我和Austin必须要建立充分的信任,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士兵口中的所有人,不仅是自己的部队,还有当地的妇女和儿童,

他们需要去改善战乱区老百姓的生活环境,去保证弱势群体的的生命安全,

有时候,任务会相对的“轻松”:

去学校巡逻确保孩子们能有个安全的学习环境,

或者,去村庄拜访村民,看看妇女们是否需要任何帮助...

可一旦战火来袭,士兵和Austin就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一次次挡在队伍的最前面:

“我们需要努力来将损失降到最低,炸弹随时都会在我们身边引爆,所以我们必须及时发现一切可疑的爆炸物,控制好局面...”

他们曾无数次帮助部队脱离险境,但也曾好几次因来不及撤退而受伤...

Austin和士兵在亲密无间的配合中结下了非常深厚友谊,

如果是士兵受伤,Austin会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那段日子里我压力很大,烟越抽越多,一旦我抽不停,Austin就会用头顶我,好像在提醒我这样不利于伤口愈合,

最后因为它,我慢慢戒掉了烟。”

如果是Austin受伤无法执行任务,它会一直在营地里等着士兵巡逻归来: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每当我回去看到他,他最是很高兴的样子,从来不会闹情绪,不会抱怨...”

Austin和他的操作员并肩走过了无数黑暗时刻,

一切在常人看来都无比危险的任务,在他们眼中早已是家常便饭...

然而,一个消息的到来,让士兵百感交集:

“好消息是,我的第三次派遣任务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我不能带走Austin,部队要把它送到别的机构,

这意味着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它了...”

回到美国后的这些年,士兵一直在打听Austin的消息,

他曾经托人查到了小家伙的所在位置,但却只有个大概范围,

他并不确定Austin到底是还在为部队的某个机构工作,或是被哪位好心人给领养了...

后来,他又查到了小家伙确实是仍在服役,

他当即向部队提交了收养申请,

可这封申请却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我不能收养他,我希望至少能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过的好不好,

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成功...”

眼看着凭一己之力想找回Austin几乎是不太可能了,

士兵又开始联系那些同样也曾当过炸弹嗅探犬操作员的战友们,

看看他们退役后是怎么做的...

他发现有一位操作员曾经通过网络“寻汪”,在网友和热心组织的帮助下找到了曾经的拍档,

受此启发,士兵才最终决定在社交媒体上写出他们的故事,

看看能不能通过网友的力量找到Austin的更多消息,

没准他最终也能和小家伙团聚呢?

“我知道有很多操作员都在等待和他们的老战友团聚,至少现在我知道Austin还活着,

无论最终我们能否再次相见,它将永远是我心中的勇士...”

果然,士兵的这条po文在当时引发了许多人的关注,

不少网友在评论中祝福他能够早日和Austin团聚,

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开始帮助士兵打探更多关于汪星人的消息...

幸运的是,几个月后,士兵再次更新了po文:

找到Austin了!

原来,小家伙从阿富汗回来后被送到了美国运输安全管理局,在机场执行安检任务,

照片中的他看起来非常的悲伤和孤独:

“我知道我必须要尽快把他接回家”士兵难掩激动的表示...

接下来,经过一番调查,在一些公益组织的帮助之下,

士兵的收养申请终于获批了!

听到这个大好消息,他一刻都不愿意等了,

他决定要亲自去接Austin回家:

“我接到他啦!我们现在在飞机上,这一路上很多人都对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看小家伙笑的多开心啊...

最后,士兵也在更新的po文中写道:

“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拥有了大团圆结局!

Austin很高兴能够再次回到我身边,能再次抱住它,我也感到很幸福...”

如今,距离这对老战友的重聚已经过去2年了...

现在的Austin早已没了那一脸的忧郁,

回到亲人身边的它总是这么笑嘻嘻的...

它可以每天都去满是汪星人小伙伴的公园玩耍...

它喜欢下雪天,喜欢肆意在雪地里打滚,玩高兴了还会吃上几口...

它无比享受和士兵在一起的每一天,

不再有任何高风险的任务,每天专心的卖卖萌就好...

曾并肩作战,又被迫分离……

好在他们最终还是拥有了彼此,真好啊...

ref 网页链接

--------------------------------------

遛弯王大爷:兜兜转转还能再相遇 实在太棒啦!!!愿世界和平

asWeetz:笑得好甜

Moira悦悦仔:大团圆结局真好

夜晚的风是暖的:拍成电影的话一定很好看(??ω??)??

Sssssoraia:之前看过一个士兵与警犬离别的视频,那时候看的我好几天都很难受…如果世界上永远没有离别该多好

MENGGarden花梦里花艺:自从自己养了金毛 tm的看这些泪点越来越低了 总会想成是自家孩子

撲撲SEAL: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又開心又有點淡淡的傷感...祝福傻汪和主人

--------------------------------------

7,体弱多病的妻子_

体弱多病的妻子

约翰.厄普代克

韦罗尼卡·霍斯特被蜜蜂蜇了一下,本来应该是疼那么一下,恼火一阵子就完了,可是她恰恰易患过敏反应症,几乎死掉了,尽管她才年方二十九岁,很显然正值身强力壮的时候。幸好她的丈夫格雷戈尔和她在一起,他把她失去知觉的整个躯体(除了没有血压)扔进汽车,七拐八扭从镇中心疾驰而过,驶向医院,她在医院得到了抢救。莱斯·米勒的妻子丽莎去扎堆儿说闲话,打女子网球,打完刚刚回来,累得气喘喘嘘嘘。当她告诉丈夫这件事时,莱斯被醋意蜇了一下。他和韦罗尼卡在去年夏天有过一场风流韵事。要凭爱情的权利,陪伴在她身边,并且英雄救美人儿的,应该是他。事后,格雷戈尔甚至有那份沉着跑到当地警察局,解释他为什么超速驾驶,七拐八扭穿过有停车标志的地方。“简直是不可思议,”丽莎一脸天真地告诉丈夫:“她都快三十了,很显然以前还从来没有被蜇过,所以谁也不知道她的反应竟是这样。我小的时候总是被蜜蜂蜇,你不是吗?”

“我想韦罗尼卡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说。

“那——”面对他的当机立断,丽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那还是保不齐的。城市里有公园呀。”

莱斯想象着韦罗尼卡在她家里,安卧在床,舒舒服服地拥着揉皱的被褥,脸色像莫迪利亚尼[①]或者弗拉戈那尔[②]的油画作品那样,展现给他的是一张拉长的脸,苍白里透着粉红。他说:“她是那种不大爱出门的人。”

丽莎可不是。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以及滑雪,使得她常年长有雀斑。您要是看一下,甚至她那湛蓝的眼虹膜上也星星点点布满了晒黑的黑色素斑点。她坚持说:“哎呀,她差点儿死了。”好象莱斯说话要跑题了似的。他脑子里在思索,由于这一奇妙的不幸,韦罗尼卡的美貌和高昂的精神极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香消玉殒。在她需要的时刻,要是在去年夏天需要她的情人呵护她,他可能不会和格雷戈尔一样行动快捷。格雷戈尔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说英语就算不带口音,也是那种学来的精确,仿佛把他说话的意思锁进了一个铁模子里似的。韦罗尼卡承认,她发现他令人厌恶——他神经过敏,性格武断,他的触摸有一种冷漠的傲岸——但是,去年夏末莱斯断绝他们之间的风流韵事,这可能救了她的命。搁格雷戈尔那儿,他也许会惊慌失措,怀疑会发生什么事,而要命的是,也许会不采取行动。可以说,他恼羞成怒地看到,这一事件将会作为一个极为重要而又错综复杂的时刻载入霍斯特的家史——妈妈(她还会当上奶奶)被蜜蜂蜇了一下,外国出生的滑稽的爷爷反应机敏,救了她的命。莱斯醋意大发,他都快要弯下腰去了,像得了肠胃痉挛一样。倘若当时在那里的是可爱的、梦幻般的莱斯,而不是怒容满面、讲求实际的格雷戈尔,她那次急诊就会化作并且永远成为一首与众不同的诗篇,对于她会更加撩人心魄,对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夏天的爱情会再合适不过。因为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比性关系更加使人亲密无间,更加辉煌壮丽的呢?他想象她那一动不动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因失血而脸色灰白的模样。

韦罗尼卡有一件她最喜爱的夏季连衣裙,宽宽的椭圆形领口,半截袖,橘黄色,橘黄色点缀着扎染而造成的凹凸不平。这不是一种大多数妇女愿意穿的颜色,但这种颜色不经意间给她那又长又直的头发和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平添了光彩。莱斯想起他们的风流事,似乎要窥透这一种颜色。虽说他们分手时节令已经不再是夏季而是秋天了,田野里的草就要结籽,空中传来蝉鸣之声。韦罗尼卡听的时候,眼睛流泪了,下唇在颤抖。他解释说:他只是无法面对要离开丽莎和孩子们的事实,孩子们差不多还是婴儿,所以趁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趁事情还没有弄得一团糟,他们的生活都还没有打乱,没有给毁掉,如果他能够的话,他们就应该一刀两断。韦罗尼卡泪眼婆娑地评价他,并且认定,他爱她的确还没有爱到从格雷戈尔那里救出她的程度。他是身不由己啊:他更喜欢这么说。他们抱头痛哭——他的泪水落到她那椭圆形领口里面的肩头,在皮肤上泛起光泽——他们一致同意:除了他们两个,谁都不能知道。

然而,经过秋天到冬天,又进入了第二年夏天,他感觉被这一段隐情欺骗了;他们的风流韵事曾是一件那么美妙的事,美妙得他想让大家都知道。他试图重新点燃起她的激情。她对他那渴盼的目光不加理睬,并指责他企图把她从人群里挑出来,简直是糊涂。她皱起那长长的略带红头的眉毛,眉毛下一双眼睛喷着怒火。“亲爱的莱斯,”有一次聚会,很晚了,当他把她堵在一个角落时,她对他说,“你听说过这句话吗?‘要么拉屎要么离茅缸远远的!’”

“哼,我现在已经听说了,”他说。他大为震惊,深为恼火。丽莎大不了会穿上惹人注目的扎染橘黄色衣服,但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和韦罗尼卡那段隐情在他内心火烧火燎,就像没有治好的感染一样,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韦罗尼卡似乎也为此感到痛苦;她自打被蜜蜂蜇了一下,就好象从来没有痊愈过。时而体重下降,使她看上去形销骨立,精瘦不堪;时而又体重大增,浮肿肥胖。她去过当地医院,格雷戈尔对此是一个劲儿地讳莫如深,有时候她丈夫一个人去参加聚会,而把她藏在家里,受丈夫的数落,数落些什么,他从不愿意说起。莱斯以他那迟重、浪漫的方式想象着,她在一阵危险的软弱之中,向格雷戈尔供认了他们之间的私情,而被他软禁了起来。要么就是后悔失去了莱斯,悔痛啮咬着她那娇弱的体质。她虽然弱不禁风,但风韵并没有怎么消减,反而获得了另一种美,一种勾魂摄魄的美;一种痛心彻骨的美。经过多年的日光浴——那时候所有的女人都做日光浴——韦罗尼卡患上了光敏症,整个夏天都脸色苍白。才到了三十多岁,她的牙齿就给她带来了麻烦,她定期咨询正牙学和牙周病学专家。这些专家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座中等城市里,在一幢高楼里,而莱斯就在对面的大楼里上班,当投资顾问。

有一次,她到大街对面治疗,身穿一袭黑色的宽裙子,一副心事重重、庄严肃穆的样子,他从窗户里一眼瞥见了她。从那以后,他经常朝窗外张望,寻找她。哀叹他们分别和别人结了婚,让这十年的光阴就这么溜走了。丽莎在户外生气勃勃,满脸雀斑,身体好得都有些男性化了;她的头发跟她母亲一样,早早变白了。据谣传,格雷戈尔已经不满足,在外面沾花惹草。莱斯想象得到,这些背叛都是韦罗尼卡在婚姻那死寂的牢笼里忍受的创伤。在聚会上他还能见得到她,但都是他在房间这头,她在房间那头;而且当他真的想办法靠近她时,她几乎没有话说。在他们共享风花雪月那会儿,他们除了翻云覆雨,还在一起谈他们各自的孩子,回忆各自的父母以及儿时的往事。这种向对方纯真的心事表白,情人们渴望相互了解,相互信赖而毫不责备,所有这些如涓涓细流,一旦停下来,便积聚构成了一种压力。

所以当他一眼看见韦罗尼卡离开牙科医生的办公大楼时(没错儿,就是她),尽管他在十层楼高的地方,而她被裹挟在冬天的寒风之中,但是他连短大衣都没顾得上穿,就离开了办公室,在半个街区开外的人行便道上堵住了她。

“莱斯特,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把戴有露指手套的双手盖到臀部,默默地表现她的愤怒。有些商店橱窗里还挂着圣诞节的装饰品,上面布满灰尘。从毁掉的常青树上掉落的金属饰片雨一般散落在排水沟里,熠熠闪光。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他乞求道,“你嘴里打的奴佛卡因麻醉药是不是太多了?”

“他今天没有用奴佛卡因麻醉药,”她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只是试戴一个假齿冠,上了点临时粘固粉。”

这个细节令他心动。在他平日里最喜欢吃午餐的暖烘烘的隔间里,他隔着餐桌惊讶地看着她的仪容。她不情愿地脱掉了黑色毛外套,露出一件红色的毛衣和一条粉红色的人造珍珠项链。“这么多年来,你情况怎么样?”他问。

“我们这算是干吗的呀?”她问,“这里的人都认识你吗?”

他们来得早,但客人在陆陆续续地来,随着门开门关,传来吱吱扭扭的声音和有点儿尖厉的拖拉声。“他们认识,也不认识,”他说,“但那又怎么啦?有什么可怕的?你可以是一个客户呀。你可以是一个老朋友。而你就是嘛。你身体怎么样?”

“很好,”她说。他知道她没有讲真话。

不过他接着说,“你的孩子们怎么样?我很想听听他们的情况——有那个能把天闹翻的小家伙,还有那个敏感害羞的孩子,有一段时间你可是受不了她呀。”

“那都是老黄历了。”韦罗尼卡说,“我现在受得了珍尼特了。她和她哥哥两个都在上寄宿学校。”

“记得我们那时候常常得在他们身边工作的事吗?还记得吗?那次尽管哈里在发烧,但你还是送他去上学了,因为你和我定好了约会。”

“这事儿我已经忘掉了,我倒希望你别再提起;现在这件事使我感到丢人。我们那时候很傻,也不注意影响,你把这事儿断了,是对的。我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这一点想通的,不过我现在想通了。”

“唉,我现在反倒想不通了。我当初抛弃了你,简直是疯了。我夸大了我自己的重要性。孩子们现在也都十几岁了。都离开家去上学了。我看他们时,怀疑他们是不是曾在乎我。”

“他们当然在乎你了,莱斯特,”她垂下眼睑,凝视着她要的那杯热茶,尽管是他硬要她和他一样,真的喝上一杯。“你当初做得对:这话别让我再说了。”

“好的,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这事感觉全弄错了。”

“你要是和我调情,那我就走。”这一威胁在韦罗尼卡心中引起了一长串的思绪,使她肃穆地说:“格雷戈尔和我在闹离婚。”

“噢,不!”莱斯感觉仿佛空气变得厚重了,压迫着,好象脸上盖着枕头。“为什么?”

她耸耸肩,面对她那杯茶,变得非常沉静,像一个打牌的人那样护着她的手。“他说,我落伍了,再也跟不上他了。”

“真的?多么自私自利、孤芳自赏的家伙!还记得你曾抱怨他那冷冰冰的触摸吗?”

她又耸耸肩,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他是个典型的男人!比大多数男人都诚实。”

她这是在挖苦他吗?莱斯心想。在他们这场有可能重续前缘的游戏中,他可不想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而冒风险。他没有保持沉默,而是说:“这里到了冬天,你脸色好象没有夏天那么苍白了。你现在遇到太阳光怎么对付?”

“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告诉你:太阳光会晒痛我。他们跟我讲,我得了狼疮。不管是什么意思吧,说是良性的。”她作了个怪相,他觉得是嘲讽。

“唉,”莱斯说:“是良性的就好。在我看来,你还是那么美。”女招待回来,他们匆匆点了菜,剩余的午饭时光过得并不舒服,因为再也找不到他感觉久违了的窃窃私语和纯真的交谈。然而以往的窃窃私语却是在床上,性交高潮过后的倦怠慵懒之中进行的。莱斯感觉到,韦罗尼卡现在更容易倦怠无力;她懒洋洋地支撑着臀部宽大、四肢修长的身体,仿佛这身体会爆炸似的。她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炽光一样的东西,就像是充满电流的电灯钨丝。女招待还没有端来餐后甜点,她就拿起外套,告诉莱斯:“喂,这些话可不能对丽莎讲,其中有些东西还是秘密。”

他表示同意:“我什么也不会对她讲。”

然而他最终还是告诉她,也许他们该离婚了。他和韦罗尼卡重修旧好,日日夜夜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形象——年纪更老了,身体更弱了,人也穷了。她那苍白的脸色告诉人们,她去医院做过化疗,伤口模模糊糊地愈合,旧伤模模糊糊地得到重新治疗。他们断绝关系,他从来没有感觉好受过;现在她后半生他都要照顾她了。他似乎看见自己往床上给她端汤送水,开车紧紧张张地送她去看医生,连他自己都快变成医生了。确切地说,他们的婚外情并没有恢复。他们的接触仅限于她去看牙科医生的时候,因为再冒任何风险都会使她那受委屈的妻子的法律地位陷入困境。在这些吃午饭、零零星星喝饮料的当口儿,她越来越像他所记得的那个情妇:举止无拘无束的,说话活活泼泼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宛若一把利刃切穿了他真正的自我,切穿了他那乏味而尽职尽责的生活所掩盖的富有英雄气概、愉快而自信的自我。

“可是为什么呢?”她问。他含含糊糊地威胁要离婚。

他无法承认韦罗尼卡在他的生活中旧情复燃,因为那样的话,接下来就得供认他们早先就有瓜葛。“呃,”他说,“我认为作为夫妻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坦白地说,我跟不上你了。你所有那些运动。你已经很自立了,也许一直都很自立。考虑一下吧。求求你。我并不是说我们明天就要请律师。”

她并没有被蒙骗住。她那双蓝眼睛周围金色的雀斑在晶莹的泪珠映衬下,显得更加突出。她瞪着双眼问:“这跟韦罗尼卡和格雷戈尔离婚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当然没有关系,这怎么可能有关系呢?不过他们在给我们做出表率——理智,相互尊重, 相互关爱。”

“我不懂什么关爱。人们说,她病成这个样子而他却要离开她,简直令人震惊。”

“她经常生病吗?”他曾想到过,蜜蜂蜇那一次使他看到了她是多么容易生病,又是多么容易昏倒,尽管这昏倒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过时。

“哦,我认为是这样,”丽莎说,“尽管她很会做样子。韦罗尼卡总是在做样子。”

“明白了。就是这样,做样子。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的关系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做做样子而已。我们整个的婚姻生活,我们一直在做样子。”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必须说,莱斯,这整个对我还是新闻呢。我需要时间。”

“当然了,亲爱的。”不着急;霍斯特两口子遇到困难了,在金钱问题上,但那辉煌的大门会敞开着。

这个家四处弥漫着即将破裂的布满灰尘的感觉,丽莎曾那么热爱运动,也的确好象在做出调整。孩子们放假从学校回来往屋里偷看,觉察出了异样,就躲开去犹他州滑雪或者到佛蒙特州攀岩去了。恰恰相反,丽莎似乎变得越来越不爱运动了,莱斯下班回来,就会发现她在家里呆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问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就会说:“我不知道时间都弄哪儿去了。我什么都没做,连家务也没做。我没劲儿啊。”

初春一个细雨霏霏的周末,她没有去参加通常都要去参加的星期日上午四人室内网球赛,她取消了网球比赛,而是把莱斯叫到他们的卧室。此前他一直在客房里睡。“别担心,我不是要引诱你,”丽莎说着,拉低睡衣,露出了乳房,仰面朝天躺到床上。脸上没有性欲,而是苦笑着,带着恐惧的表情。“摸摸这儿。”

她那苍白的手指把他的手指引导到她左乳的下侧。他凭着本能抽回手,这一拒绝使她的脸腾地红了,她说:“来呀。这种事我总不能叫一个孩子或朋友做吧。你是我所有的一切。告诉我,你摸到了什么东西没有。”

多年来坚持不懈地锻炼身体,戴慢跑乳罩,使得她的体格非常健壮、结实。她的乳头是加了水的葡萄酒的颜色,这一下随随便便地暴露在空中,直竖了起来。“不光是皮肤下面,”她引导他,“下面更深一些。里面。”

他不知道他摸到了什么,在静脉和腺体那黑暗的纽结中。“一个硬块,”她进一步提示,“我十天前洗淋浴的时候摸到的,而我一直希望这只是我的想象。”

“我……我不知道。它是……时隐时现。不过也许只是天生密度大的地方。”

她把手放到他手上,把他的手指尖往深处摁。“那儿。摸到了吗?”

“好象是吧。疼吗?”

“我不清楚是不是应该疼,摸摸另一个乳房相同的地方。一样不一样?”

他迷惑了,他闭上眼睛想象那个里面的肿块,把那个黑暗的异物找出来。“不一样,我想。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亲爱的。你应该去找医生看看。”

“我害怕找医生看,”丽莎承认,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恐惧,在她那正在消退的雀斑中间,那双眼睛焦虑而明亮。

莱斯呆在那里,一只手还托着她那只健康的右乳。它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又是那么沉重。这就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这就是他所觊觎的亲密关系,而最终和他有肌肤之亲的,却是他合法的妻子;他觉得被身体上的物件玷污了,只想转身离去,但他知道他无法离去。

经典短篇阅读小组

长按二维码识别关注

8,看不见的珍藏_

看不见的珍藏

茨威格

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一个插曲

列车开出德累斯顿,过了两站,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登上我们的车厢,彬彬有礼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抬起眼睛,像跟个老朋友问好似的再一次向我点头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立刻回忆起来: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艺 术古玩商之一,战前和平时期我常常到他店里去参观并且购买旧书和作家手迹。我们起先东拉西扯,随便聊聊。接着他话锋一转,突然说道:

“我得跟您说说,我刚从哪儿来。因为这个插曲可以说是我这个老古玩商三十年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从钞票的价值像逸出的煤气似的转眼化为乌有,现在古玩市场上是个什么情况:暴发户们突然对哥特式的圣母像和古版书、古老的蚀刻画和画像大感兴趣;你怎么着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你甚至于得拚命抵抗,别让他们把你店里的东西一抢而光。他们简直恨不得把你衬衫袖口上的钮扣和桌子上的台灯都抢购了去。所以越来越需要源源不断地收进新货——请您原谅,我竟突然把这些我们一向说起来都带有敬畏之心的东西叫做货物——但是这帮家伙已经叫人习惯于把一部绝妙的威尼斯古版书看做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齐诺的素描看做是几张一百法郎钞票的化身。对于这些突然间抢购成癖的家伙们无孔不入的钻劲儿,你怎么抵挡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间又给刮得一干二净。我们这家老店是我父亲从我祖父手里接过来的,现在店里只有一些极其寒伧的破烂货,从前连北方的街头小贩也不会把它们放到他们的手推小车上去。我羞愧已极,恨不得关上店门,停业不干。

“正在这种狼狈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们过去的旧账本拿来查一查,找出几个往日的老主顾,说不定我又能从他们那儿捞回几个复本。这种老主顾的花名册总像一片坟地,特别在现在这个时候,实际上它也给我提供不了多少线索。我们大部分老主顾早就被迫把他们的收藏拍卖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对于硕果仅存的少数几个,也不能抱多大希望。这时我突然翻到一捆书信,大概是我们最早的一位老主顾写来的。他从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以来从来没有向我们订购或者打听过什么东西,所以我压根儿把他给忘记了。他和我们的通信,几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这可一点也不夸张。他在我父亲和我祖父手里就已经买过东西了,可是我记不得在我自己经手的三十七年里他曾经踏进过我们的店铺。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个古怪的、旧式的滑稽人物,是门策尔或者斯比茨维克笔下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德国人。这种人极少活到我们这个时代,作为稀有的怪人,有时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里。他的手书是书法的珍品,写得工工整整,钱数下面用尺子划上红线,而且每次总把数目字写上两遍,以免出错;除此以外,他还用从来信裁下来的没写字的白纸和翻转过来的旧信封写信。凡此种种表明一个不可救药的外省人生性小气和节约成癖。这些稀奇古怪的文件上面,除了他的签名之外,还签署着他全部复杂的头衔:‘退休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退休中尉,一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这位一八七。年战争的老兵,现在如果还活着的话,想必至少已有八十岁了。可是这位滑稽可笑、节约成癖的老人作为古代蚀刻画的收藏家却表现出极不寻常的聪明才智、异常丰富的专门知识和高雅不凡的艺术趣味。我把他将近六十年的订单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张订单还是用银币计价的呢。我发现,这个不显眼的外省人在花一个塔勒还可以买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国木刻的时代,一定已经不声不响地收集了一批铜版画,这些藏画可以和那些暴发户的名气很大的收藏相比而无逊色。因为,单说半个世纪里他在我们店里每次用几个马克、几个芬尼买下的东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已经价值连城了。除此之外,还可以料想,他在拍卖行里和其他商人手里也一定捞了不少便宜货。当然,他从一九一四年以来没有再寄来过订货单。可是我对古玩市场上的各种行情是十分熟悉的,这样一批版画如果公开拍卖或者私下出售,一定瞒不过我。所以说,这位奇人想必现在还依然健在,或者这批收藏现在就在他继承人的手里。

“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跳上火车,径直前往一个在萨克逊比比皆是的寒伧不堪的外省小城去。我走出小火车站,沿着这座小城的主要大街信步走着。我简直觉得难以置信,在这么一些外观平淡无奇、情调低级庸俗、按照小市民的口味修饰起来的房子当中,在某一个房间里面,居然会住着一个拥有伦勃朗的无比精美的画幅、以及全套丢勒和曼台涅的铜版画的人。我到邮局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那个名字的林务官或者经济顾问官住在这里。使我惊讶的是,人们告诉我,这位老先生确实还活着。于是我在午饭之前便动身前去拜访——老实说,我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我毫不费劲儿地找到了他的寓所,就在那种简陋的外省楼房的三层楼上。这种楼房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善于投机的蹩脚建筑师匆匆忙忙地盖起来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诚实的裁缝师傅。三楼的左侧挂着一块闪闪发亮的铜牌,刻着邮政局长的名字,在右侧终于看到了写着这位林务官兼经济顾问官姓名的瓷牌。我犹犹豫豫地拉了一下门铃,一位年纪相当大的白发老太太,头上戴着一顶干干净净的黑色小帽,马上把门打开了。我把我的名片递给她,并且问她,林务官先生是否见客。她先不胜惊讶地、有些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看我的名片。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市里,在这么一幢旧式的房子里,从外地有客来访似乎是件大事。可是她和蔼地叫我稍等,便拿着名片,进屋去了。我听见她在屋里轻声耳语,接着突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大声喊叫的男人声音:‘啊……柏林来的R先生,从那家大古玩店来的……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我非常高兴看见他!’这时老太太已经踩着碎步很快地走了回来,请我进起居室。

“我脱下衣帽,走了进去。在这间陈设简单的起居室当中,我看见一个年事很高但身体还很强健的老人直挺挺地站着,他蓄着浓密的口髭,穿了一身镶边的、半似军装的家常便服,十分亲切地向我伸出双手。这个手势显然表示出喜悦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可他直挺僵硬地站在那里的神气似乎和这种欢迎有些矛盾。他一步也不向我迎过来,我只好凑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里有点不大自在。可等我去握他手的时候,我发现这两只手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水平的位置,不来握我的手,而是等我去握它们。一下子我全明白了:这人是个瞎子。

“我从小看见瞎子,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想到这种人好端端的是个活人,可同时又知道,他对我的感觉,不像我对他的感觉那样,总不免心里有些羞惭和不大自在。就是现在,我在这副向上翘起的浓密的白眉毛下面,看见了这双凝望着前方却一无所见的死眼睛时,我也得克服我心里最初的惊恐。可是这位盲人不让我有时间去感到不是滋味,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劲儿地握起来,并且用一种猛烈的、高高兴兴地大声嚷嚷的方式重新向我问好:‘真是稀客!’他笑容满面地向我说道,‘的确是个奇迹,柏林的大老板居然会来光临寒舍……不过,要是这样一位商人先生坐上火车的话,咱们可得多加小心啊!……咱们家乡有句俗话:吉卜赛人来了,快关房门扎口袋……是啊,我可以想像,您干吗要来找我。在我们可怜的、日益衰败的德国,现在生意可是很不景气,没有买主了,于是大老板们又想起了旧日的老主顾,又来寻找他们的羊群了。不过我怕您在我这儿交不到什么好运,我们这些可怜的老退休人员要是有口面包吃就该心满意足了。你们现在的价格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我们可是没.法奉陪啊……我们这号人是永远退出了。’

“我赶快向他解释,说他误会了我的来意。我到他这儿来,并不是想要卖给他些什么东西,我只不过是恰好路过这里,不愿错过这一机会来拜访他一下,他是我们这个字号的多年老主顾,并且是德国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刚把‘德国最大的收藏家’这几个字说出口,这位老人的脸上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依然还僵硬地直立在屋子当中,可是他的脸上突然发亮,表现出最内在的得意。他把脸掉向他估计是他妻子站着的那个方向,仿佛想说:‘你听见了吗!’接着转过脸来对我说话,声音里充满了快乐,丝毫也没有刚才讲话时的那种老军人的粗暴口气,而是温柔地,简直可以说是含情脉脉地说道:

“‘您的确太好了……不过您也不至于白跑一趟。我要让您看点东西,这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见的东西,即使在您那富丽豪华的柏林城里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给您看几幅画,就是在阿尔柏尔提那和那该诅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们更为精美的东西……可不是,收集了六十年,就会收集到各式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平时是不会随便放在马路上的。路易丝,把柜子的钥匙给我!’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站在他旁边的老太太,一面客气地微笑着,一面亲切地静听我们谈话,这时她突然向我哀求似的举起她的双手,同时用她的脑袋做了一个激烈反对的动作。我起先还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就走到她丈夫跟前,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提醒他道:‘可是赫尔瓦特,您也不问问这位先生有没有工夫看你的藏画,现在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吃完饭你又得休息一小时,这是大夫再三嘱咐的。等吃完饭再把你那些东西给这位先生看,我们再一起喝咖啡,不是更好吗?再说阿纳玛丽那时候也在家,这些东西她比我懂得多,可以帮帮你的忙!’

“她刚说了这些话,又一次越过这个丝毫未起疑心的人的脑袋,向我重复她那急切的央求的手势。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希望我拒绝马上参观他的画,所以我立即编出一个借口,说有人请我吃饭。当然能看看他的收藏,对我来说是件乐事,并且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得到下午三点以后,那时候我将乐于前来。

“老人像个被人把最心爱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似的生起气来。他转过身去,嘟囔着说道:‘当然啰,这些柏林的大人先生们总是忙得没有工夫的。可是这一次您可得腾出时间来,因为我给您看的不是三五幅画,而是二十七本,每本专门收藏一位大师的作品,而且差不多每一本都是夹得挺满的。那好吧,下午三点;可是请准时,要不然我们就看不完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把手伸出来等我握,‘您等着瞧吧,您会高兴——或者恼火的。而您越恼火,我就越高兴。我们这些收藏家就是这样:一切都为我们自己,什么也不留给别人!’他再一次和我使劲儿地握握手。

“老太太一直送我到门口。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她一直忐忑不安,显出一副又尴尬又提心吊胆的神气。可是现在刚走到门口,她就压低了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以让……可以让……我的女儿阿纳玛丽在您到我家来之前去接您吗?……由于种种原因……这样比较妥当……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饭吧?’

“‘是的。令嫒来接我,我非常高兴,我将感到非常荣幸,’我说。

“果然,一小时以后,我在市集广场边上的那家旅馆的小餐厅里刚吃完午饭,一个不太年轻的老姑娘走了进来。她的衣着十分扑素,一进来就举目四下里找人。我向她走去,进行自我介绍,并且告诉她,我已准备就绪,可以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画。可是她的脸刷的一下子涨得通红,像她母亲一样,表现出慌乱和尴尬的神气。她问我能不能先跟我说几句话。我立刻发现,她有为难之处。每当她鼓鼓勇气,想要说话的时候,这片局促不安、飘忽不定的红晕便一直升到她的额角,她的手指摆弄着衣服。末了,她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说的时候又一再重新陷入迷惘:

“‘我母亲打发我来找您的……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们有一件事要求您……我们是想趁您还没去见我父亲,先告诉您一下……我父亲当然要把他的收藏拿给您看,可是这些藏画已经不全了……缺了好几幅……可惜,甚至要说,缺了相当多……’

“说到这里,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凝视着我,急急忙忙地往下说道:

“‘我必须非常坦率地跟您说……您知道现在这时势,您什么都会明白的……大战爆发以后,我父亲的双目完全失明,在这以前,他的视力就常常出毛病。一激动他的视力就全都丧失了——原来一开始的时候,尽管他已是七十六岁高龄,他还一个劲儿地要参军去,和法国作战,后来军队没能像一八七○年那样长驱直入,他就生气得不得了,于是他的视力便很快地一天不如一天。不过除了眼睛以外,他身子骨儿还是十分硬朗,不久以前他还能一连几小时地出去散步,甚至出去打猎,这是他喜爱的消遣。现在可是没法出去散步了,那他剩下的惟一的乐趣就是他的藏画。他每天都看……这就是说,他看是看不了啦,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所有的画夹拿出来,至少可以把这些画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几十年下来,他都背熟了……现在别的东西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我老得把报上各种拍卖的消息念给他听。他听见价钱涨得越高,他就越高兴……因为……可怕的就是这个:父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点也不懂……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坐吃山空,靠他一个月的养老金,还维持不了我们两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阵亡了,留下我妹妹拖着四个孩子——可是我父亲对于我们这些物质上的困难一无所知。我们起先省了又省,比从前更节省,可是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开始变卖东西——我们当然不碰他心爱的藏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多少!六十年来,我父亲可是把能够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全都花来买他的画了啊。有一天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这时候……这时候,我母亲和我就卖了一幅画。父亲当然绝对不会答应我们卖画,他根本不知道,日子多么难过,他根本想像不到,要想在黑市市场上去弄点粮食回来有多么不容易,他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阿尔萨斯和洛林已经割让出去,我们念报的时候,再也不把这些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激动。

“‘我们卖掉的是很珍贵的一幅画,是幅伦勃朗的蚀刻画。商人给我们出价好几千马克,我们指望用这笔钱可以维持几年生活,可是您也知道,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钱存进了银行,可是两个月以后,这笔钱就一文不值了。我们只好再卖一张,又卖一张,商人总是迟迟不付钱,等钱寄来,已经值不了多少。后来我们就到拍卖行去试试,可是就是在拍卖行里,尽管人家出价几百万,我们也还是受骗上当……等到这几百万到我们手里,早已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就这样,我父亲收藏中最好的珍品,包括几幅名画在内,全都慢慢地散失了,仅仅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的生活。我父亲对此一点也不知道。

“‘所以今天您一来,我母亲就吓得不得了……因为要是我父亲把那些画夹子打开给您看,那么一切就都败露了……那些旧的厚纸框子,我父亲一摸就知道,里头夹的是什么。我们把一些仿制品或者类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卖掉的画页。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有所觉察。只要他能摸能数这些画页(这些画的顺序他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里),那他就跟从前看得见这些画的时候同样的高兴。而平时在这种小城市里,我父亲也认为没有什么人有资格看他的宝贝……他把每一张画都爱若至宝,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他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已经四下散失了,他一定会心碎的。自从德累斯顿蚀刻画馆的前任馆长逝世以后,您是这些年来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愿意把画夹子打开来给您看。所以我请求您……’

“这个不复年轻的姑娘突然举起双手,眼里闪着泪花。

“‘……我们请求您……别让他伤心……别让我们难过……请您别把他这最后一个幻想给毁掉,请您帮助我们,让他相信,他将向您描绘的所有的画幅,还依然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情,他准保活不下去的。也许我们是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但是我们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人总得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总比印了画的纸重要一些吧……到今天为止,我们一直也没有剥夺过他的这个乐趣;他很高兴,每天下午能把他的画夹子翻上三个钟头,跟每幅画都像跟个人似的说上一阵。今天……今天说不定会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一位识货的人看看他心爱的宝贝;我请您……我举起双手恳请您,别破坏了他的这个快乐。’

“她这番话说得这样动人心弦,我现在复述起来,根本不可能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我的天哪,作为一个商人我曾经看见过许多人被人卑鄙地洗劫一空,被通货膨胀整得倾家荡产,他们上百年祖传的财宝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的代价给骗走——但是命运在这儿创造了一个特别的例子,使我心里特别激动。不言而喻,我答应她守口如瓶,并且尽力帮忙。

“于是我们一起到她家去——路上我十分愤怒地听说,人们用便宜得吓人的价钱欺骗了这些可怜的无知的女人,但是这更坚定了我竭尽全力帮助她们的决心。我们登上楼梯,刚推开门,就听见起居室里传来老人高兴的大嗓门:‘进来!进来!’凭着盲人敏锐的听觉,他一定在我们上楼的时候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了。

“‘赫尔瓦特急于把他的宝贝给您看,今天中午都睡不着了,’老太太含笑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使她明白,我完全同意帮忙,老太太放心了。桌上摊了一大堆画夹子,像是在等人去看。盲人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软椅上。

“‘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开始看吧!——要看的东西很多,而柏林来的先生们又老是没有工夫!第一个夹子里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您自己马上就可以看出来,收集得相当齐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您自己可以判断,您瞧瞧!’——说着他打开画夹的第一幅,‘这是《大马图》。’

“于是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家平时拿一样容易打碎的东西似的,用指尖从画夹子里取出一个硬纸框,里面嵌着一张发黄的空白的纸。他热情洋溢地把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到面前,细细地看了几分钟之久,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他叉开手指兴高采烈地把这张白纸举到眼前,整个脸上十分迷人地表现出一个看得见的人的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他那瞳仁僵死、目光发直的眼睛,不知道是由于纸上的反光,还是来自内心的喜悦——突然发亮,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

“‘怎么样,’他颇为得意地说道,‘您曾经看见过比这幅更加精美的复印画吗?每个细部的线条印得多么清晰,轮廓多么分明——我把这张画和德累斯顿复印版的画比较过,德累斯顿版那张显得平板多了。再看看它的来历!瞧这儿——’他把画页翻了过来,用指甲极为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的某些地方,使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看那儿是不是真的还盖着图章——‘您看,这儿是那格勒藏画的图章,这儿是收藏家雷米和艾斯代勒的图章。这些在我之前拥有这幅画的著名收藏家大概一辈子也料想不到,这幅画居然有一天会跑到这间斗室里来。’

“听到这位丝毫没起疑心的老人这样热情奔放地夸耀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我背上起了一阵寒噤。看见他用指甲毫厘不差地指着只在他的想像中还存在的看不见的收藏家的图章,真叫人毛骨悚然。由于恐怖,我的嗓子眼堵得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慌乱中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女人,又看见老太太浑身哆嗦,十分激动地举起双手,向我恳求。于是我振作了一下,开始扮演我的角色:

“‘简直叫人拍案叫绝!’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真是一张印得精美绝伦的画!’老人的脸上马上现出得意的神气,‘不过,这还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您还得先看看《忧愁》,或者《基督受难》,这可是一幅精工印制的画。这种质量的画,还从来没有印过第二回呢。您瞧瞧,’说着他的手指又十分轻柔地抚摸着一幅他想像中的画——‘瞧瞧这颜色多么新鲜,笔力多么遒劲,色调多么温暖。柏林的老板们和博物馆的专家们见了,都要为之神魂颠倒呢。’

“他就这样滔滔不绝、洋洋得意地边说边让我看画夹,足足忙了两个小时。我和他一起共看这一百张或者两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蹩脚的仿制品,而这些东西在这个可悲的丝毫没起疑心的盲人的记忆里还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他可以毫无差错、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精确入微地夸奖并且描绘每一幅画。啊,我没法向您描述,这是多么使人毛骨悚然!这些看不见的珍藏早已随风四散、荡然无存,可是对于这个盲人,对于这个令人感动的受骗者来说,还完整无缺地存在着。他从幻觉产生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差一点也开始相信它们还依然存在。只有一次,他似乎觉察到什么,险些可怕地打破了他那梦游病患者的稳健,使他不能热情洋溢地说下去。他拿起一张伦勃朗的《安提俄珀》(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原来的确非常值钱),又在夸奖印刷的清晰,说着,他那感觉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十分钟爱地顺着印刷的线条,重描这幅图画。可是他那已经训练得十分敏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没有摸到那些凹纹,于是他突然皱起眉头,他的声音也慌乱了:‘这不是……这不是《安提俄珀》吧?’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狼狈。我马上采取行动,急忙从他手里把这幅夹在框子里的画取过来,热情洋溢地大事描绘我也熟悉的这幅蚀刻画的一切可能有的细节。盲人的那张已经变得颇为尴尬的脸松弛了下来。我越赞扬,这个饱经沧桑、老态龙钟的老人身上便越发显出快活的样子,显出一股发自内心的深情。‘总算找到了一个识货的行家!’他洋洋得意地掉转脸去冲着他的妻女欢呼起来,‘总算找到一个懂行的,你们也听听,我的这些画多么值钱。你们总是疑虑重重地怪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画。这话倒也不假,六十年来,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不旅行,不看戏,也不买书,总是省了又省,省下钱来买这些画。有朝一日,等我不在人间了,你们会看见……你们将成为富翁,比我们城里谁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最大的阔老一样有钱。那时候,你们就会对我干的这件傻事感到高兴了。可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就一幅也不许拿出我的房子……你们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再把我的收藏拿走。’

“他说着,用手指温柔地抚摩一下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夹,就像抚摩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这是一个既可怕又动人的场面,因为在进行大战的这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纯净的幸福的表情。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15的蚀刻画上的妇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像。画上这些妇女前来瞻仰救世主的坟墓,在这已经打开的空无一物的墓穴前面,她们脸上既显出恐怖的表情,同时又显出一种虔信、高兴看见奇迹的狂喜。那些女门徒的脸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这两个日益衰老、饱经风霜、愁苦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则洋溢着老人的这种天真烂漫的幸福无比的喜悦,她们一面含笑,一面流泪,这样激动人心的景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真是听个没够。所以他一个劲儿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等到最后,人们终于把这些骗人的画夹推到一边,老人很不乐意地腾出地方来放咖啡的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和这位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的老人的激烈、高涨的欢快情绪,和他疯疯癫癫的高兴劲头相比,我这种含有内疚之意的轻松又算得了什么!他滔滔不绝地讲了成千上百个买画觅宝的小故事,一再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一点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画来:他像喝了酒似的带有醉意,情绪高昂。可是等我末了说我得告辞了,他简直吓了一大跳,像个使气任性的孩子似的显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赌气地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呢。’两个女人好说歹说,才让这个倔强的生气的老人明白,他不能多耽搁我,要不然我会误了火车的。

“经过绝望的挣扎,最后他终于顺从了。我们开始握别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他握住了我的两只手,他的手指带着一个盲人的全部表达能力,爱抚似的沿着我的手一直抚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多了解我一点,并且向我表达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感情。‘您光临寒舍,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极大的快乐,’他开口说道,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情绪,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终于又能和一个行家一起看一遍我心爱的藏画,这对我来说真是个幸福。可是您会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我这个瞎老头子这儿来了一趟。我让我太太作证,我在这儿答应您,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条,委托您那久享盛誉的字号来拍卖我的收藏。您应该得到管理这批不为人所知的宝藏的荣誉,’说到这里,他把手亲热地放在这些早已洗劫一空的画夹上面,‘一直管理到它四散到世界各地之日为止。请您答应我一件事:请您印个漂亮的藏画目录,这将成为我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两个紧紧地挨在一起,有时候一阵战栗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仿佛两个人是一个身体,在那儿同受震动,一齐发颤。我自己这时的心情是十分庄严肃穆的,因为这位令人同情的毫无疑心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早已散失无存的收藏像个宝贝似的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动地答应他去办这件实际上我永远无法照办的事。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为之一亮,我感到,他从内心渴望真正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从他对我的温柔情意,从他的手指带着感激和许愿的意思使劲握着我的手指时的亲热样子,感觉到了他的这种愿望。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不敢说话,因为老人耳朵尖,每句话都会听见,但是她们一面望着我,一面流泪,她们的眼光是多么温暖,多么富有感激之情。我恍恍惚惚地摸索着走下楼梯,心里其实十分羞愧:我像童话里的天使似的降临到一个穷人家里,使一个瞎子在一小时内重见光明,我用的办法是帮人进行了一次虔诚的欺骗,极为放肆地大撒其谎,而我自己实际上是作为一个卑鄙的商人跑来,想狡猾地从别人手里骗走几件珍贵的东西的。可是我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在这阴暗迟钝、郁郁寡欢的时代,我又一次生动地感觉到纯粹的热情,一种纯粹是对艺术而发的精神上的快感,这种感情我们这些人似乎早已忘怀了。我心里充满——我不能用别的方法表达——一种敬畏的感情,虽然我不知为什么,又一直感到羞惭。

“我已走在大街上了,上面咣啷一响打开了一扇窗户,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确实不错,老人不听劝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双眼,向着他以为我走的那个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着他。他挥动手绢,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兴兴,像个少年人一样清新爽朗。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情景:楼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张白发老人的高高兴兴的笑脸,凌驾于大街上愁眉苦脸、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觉的白云托着,远远脱离了我们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我不觉又想起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话——我记得好像是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张玉书 译

经典短篇阅读小组

长按二维码识别关注

9,赴宴之前_

赴宴之前

毛姆

斯金纳太太做事情喜欢守时。她早早地穿戴整齐,身上那件黑色的真丝外套既适合她的年龄,又适合她为死去的女婿服丧。此时,她还要戴上一顶帽子。对于这一点,她有点儿犹豫,因为帽子上装饰的白鹭羽毛很可能会引起一些朋友尖锐的非议,而她去赴宴时又免不了会碰上这些朋友;要获得这些羽毛,就必须杀死那些美丽的白鸟,而且必须在它们交配的季节,这话听起来多吓人呀;可话又说回来,这些羽毛真的很漂亮、时髦,不戴上的话岂不是太愚蠢了,而且要是被她女婿知道,准会伤了他的感情。他从婆罗洲那么远的地方把羽毛带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岳母开心嘛。当时,凯瑟琳的神情似乎就不那么喜欢,如今噩耗传来,她一定后悔当初不该那样,不过凯瑟琳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喜欢过哈罗德。斯金纳太太站在梳妆台跟前,戴上了那顶帽子,然后用一枚镶着一颗大圆珠子的发针把它固定住。毕竟,这是她仅有的一顶漂亮帽子。要是有人跟她说起这几根羽毛的事儿,她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我知道这种事很吓人,”她会说。“我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要买这些羽毛的,是我可怜的女婿最后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带回来的。”

这样就解释了她拥有这几根羽毛的理由,也为她戴这几根羽毛找到了借口。她的那些朋友一向都很和善。斯金纳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手帕,在上面洒了几滴古龙水(古龙水(Eau de Cologne),又译科隆水,一种原产于德国科隆的香水。)。她从来不用香水,因为她觉得使用香水有点儿轻佻,但古龙水却让人神清气爽。她差不多打扮好了,于是抬起头,眼神越过梳妆镜,朝窗外望去。卡农·海伍德今天要举办一个花园宴会,而且赶上了个好天气。风是暖暖的,天是蓝蓝的;树上还没有褪尽那早春的绿意。小外孙女正在屋后狭长的花园里忙着把自己那片小小的花床弄得松软一些;斯金纳太太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希望琼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错误地把这孩子留在热带地区。这么小的年纪,成天板着脸,从没见她蹦蹦跳跳的天真样儿。这时,小女孩正悄悄地独自玩着游戏,给花圃里的花浇水。斯金纳太太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襟,然后拿起手套,走下楼来。

凯瑟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忙着整理几张名单,因为她是妇女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碰到有竞赛的时候,就会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即使这么忙,她还是早就准备好了参加宴会。

“你最终还是穿上这件套衫啦,”斯金纳太太说。

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就为凯瑟琳到底应该穿这件套衫还是那件黑绸衫讨论了好一会儿。那件套衫黑白相间,凯瑟琳觉得比较时髦,不过不太像服丧的样子。但米莉森特却赞成穿这一件。

“我们干吗都要穿得像刚从葬礼上回来似的,”她说。“哈罗德都死了八个月啦。”

斯金纳太太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儿不顺耳。米莉森特从婆罗洲回来以后,举止态度都不太正常。

“你不会现在就脱掉丧服吧,亲爱的?”她问道。

米莉森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人们服丧跟从前不一样啦,”她说道。她停了一下,继续说话。她说话的语气,斯金纳太太觉得很是奇怪。凯瑟琳也明显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也用不解的眼神瞟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罗德也绝不会要我永远为他服丧的。”

“我早就穿戴好了,因为我有事要跟米莉森特说,”凯瑟琳答道,算是对母亲那种怀疑眼光的回应。

“哦,是吗?”

凯瑟琳没有解释。她把那几张名单放在一旁,皱起眉头,把一位女士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那位女士在信里投诉委员会不公平,竟然把她应得的让棍数目从二十四减到十八(根据高尔夫球赛规则,以击棍数较少者胜出。业余球员与正式球员比赛,业余球员可以将其击棍数减去让棍数,以其相减的差数与正式球员的击棍数相比。例如:业余球员击棍78下,减去让棍数18下,所得为60下;正式球员必须少于60下才算赢过业余球员,否则即使实际击棍少于业余球员也算输。)。作为妇女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必须具备相当的智慧。遮阳篷使屋子里感觉阴凉。斯金纳太太戴上她那副崭新的手套,看着哈罗德生前托她保管的那只硕大的、染得光彩照人的木制犀鸟;她觉得这个标本有点儿奇特,而且粗野,但哈罗德却对它十分珍爱。它带有一点宗教的意味,连卡农·海伍德也对它倍加赞赏。沙发靠着墙,墙上是几件马来人的土制武器,但她忘记了它们的名称。几张随手放置的小桌上,到处摆放着哈罗德在不同的场合送给他们的银器和铜器。她以前一直喜欢哈罗德,因此两眼不由自主地移向钢琴上方,那上面原本有他的照片,旁边还有她两个女儿、外孙女、姐姐和外甥的几张照片。

“唉,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哪儿去了?”她问道。

凯瑟琳环顾四周。照片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有人把它拿走了吧,”凯瑟琳说。

她惊讶而疑惑地站起身来,走到钢琴边上。几张照片的位置已经重新安排过,它们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空缺。

“也许米莉森特想把它拿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早就该发觉的。再说,米莉森特已经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了。只是她把它们都锁起来了。”

女儿没有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一张哈罗德的照片,斯金纳太太对此感到十分奇怪。她曾经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儿,但米莉森特并没有理会她。从婆罗洲回来以后,米莉森特就一直不爱说话;斯金纳太太想对她表示一下同情,但是看见她这个样子,也就不再想表示什么了。她好像也不大情愿谈起自己痛失丈夫的遭遇。悲伤,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斯金纳先生就曾经告诫过自己的夫人,对待米莉森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独处。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斯金纳太太就转念想到,他们该动身去参加宴会了。

“你爸问我,我是不是觉得他应该戴一顶大礼帽,”她说。“我说,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戴上比较好。”

那场花园宴会的排场会很大。大家会品尝到博迪糖果店的草莓香草双色冰激凌,而且还有海伍德家自制的冰咖啡。社会各界名流都会参加。宴会的主人要向客人们介绍香港主教,那位主教这几天就住在卡农·海伍德的家里,因为他是卡农上大学时的老同学。这次,他还要作一个演讲,谈谈他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斯金纳太太的一个女儿也曾经在东方度过八个春秋,她的女婿又曾经是婆罗洲一个地区的驻地长官,所以她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当然,在那些跟殖民地之类的事情毫无关系的人们看来,这种演讲虽然有趣,但并不像对她具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只了解英国的人,怎么可能对英国有真正的了解呢?”斯金纳先生这样说过。

这时,斯金纳先生走进房间。斯金纳先生子承父业,也是一名律师,在林肯律师学院广场(林肯律师学院广场(Lincoln*餾 Inn Fields),伦敦最大的公共广场。)开了几家事务所。他每天早上到伦敦市区去上班,傍晚回家。他能陪夫人和女儿去参加卡农家的宴会,那得感谢卡农明智地把宴会选定在星期六。

斯金纳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裤子,十分精神。他并不刻意讲究穿着,但很干练。他看上去像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事务的辩护律师,而且他确实做得不错。他的事务所从来都不受理哪怕有一点点不正经的业务;如果有客人请他解决一些不大体面的麻烦事情,斯金纳先生就会变得一脸的严肃。

“我想,本事务所是不太有意承办这类案件的,”他会说。“您最好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拿过一个便条簿,在上面刷刷地写下几个名字和地址。他撕下一张纸来,递给对方。

“如果我是您,就会去拜访这几个人。如果您提到我的名字,我相信他们会尽力为您帮忙的。”

斯金纳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顶也全秃了。他那苍白而单薄的嘴唇紧闭着,但蓝色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份羞怯。他的两颊没有血色,脸上满是皱纹。

“我看见你穿上那条新裤子了,”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这样的场合挺合适,”他答道。“我在想是否要在翻领上别一朵花呢。”

“要是我的话,就不别那种东西,爸,”凯瑟琳说。“我觉得那样子太难看了。”

“许多人都别花的,”斯金纳太太说。

“只有小职员那种人才会别花呢,”凯瑟琳说。“你也知道,海伍德会请各种各样的人来参加;再说,我们还在服丧呢。”

“我不知道在主教作完演讲之后,会不会要大家捐款哦,”斯金纳先生说。

“我想不太会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要真是那样,就有点儿损了,”凯瑟琳附和地说。

“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一下比较好,”斯金纳先生说。“到时候,我就代表我们一家人来捐。可我不知道捐十个先令够不够啊?还是必须捐一个英镑?”

“我觉得要么不捐,要捐就捐一个英镑,爸,”凯瑟琳说。

“我会见机行事的。我不想比别人捐的少,但也没有理由捐得比别人多。”

凯瑟琳把文件放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站起身。她看了看手表。

“米莉森特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太太问道。

“还有的是时间。人家请我们四点钟去,我想我们没必要赶在四点半之前到场(按照英国人参加宴会的习惯,客人一般会比请柬上写的时间晚一些到达。)。我吩咐过戴维斯,四点一刻把车开过来。”

往常都是凯瑟琳开车,但像今天这样的大场合,不妨就让花匠戴维斯穿上制服,权当一回司机吧。这样汽车开到门口,派头会大一点。再说,凯瑟琳穿上那件新的套衫,自然也不太愿意自己开车。她看见母亲把手指一根根地往新手套里伸,不禁想起自己也该戴一副手套。她闻了闻自己的手套是不是还留着肥皂味儿。还好,只有一点味儿。她相信没有人会察觉到。

房门终于打开了,米莉森特走了进来。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斯金纳太太对她的这身打扮很看不惯,但她知道在这一年之内,米莉森特必须穿成这样。这套丧服跟她并不相配,这有点儿可惜,因为有的人是挺适合穿这套丧服的。有一次,她自己就试着戴过米莉森特的帽子,再配上那根白带子、黑面纱,觉得自己挺适合那身打扮的。当然,她希望自己亲爱的丈夫艾尔弗雷德比她活得长,但要是他先走的话,那她会永远穿着丧服,不再脱下来的。维多利亚女王就一直没有脱下丧服。可米莉森特的情况不一样,她年轻多了;她只有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就当了寡妇,实在是太惨了。而且,她也不太有机会再婚。凯瑟琳如今也不太可能出嫁,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米莉森特和哈罗德上次回国的时候,斯金纳太太就建议他们俩把凯瑟琳接过去,跟他们一起住;哈罗德好像挺乐意,但米莉森特坚决反对。斯金纳太太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行。那原本可以给凯瑟琳一个机会。当然,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想把她打发掉,而是因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可他们在国内认识的男人都已经结婚了。米莉森特的解释是,那边的气候太恶劣了。这话没错,她本人的脸色就很难看。有谁能想象,当初米莉森特可是比她妹妹更漂亮的呀。随着年龄的增长,凯瑟琳越来越有姿色了(当然也有人说她太瘦了),现在又把头发剪短了,再加上风雨无阻地打高尔夫球,两颊变得红扑扑的,看得斯金纳太太心里十分怜爱。而可怜的米莉森特呢,就没有人那样评论她了;她完全失去了身材;她原本就个头不高,现在又发胖了,简直就像一个矮胖墩儿。她也确实太胖了,斯金纳太太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热带气候太热,她没法出去活动吧。她的肤色呈灰黄色,像泥土一般,那一双蓝眼睛原本是她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如今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她的脖子要找人看一下,”斯金纳太太心想。“两边的肉都坠下来了,实在有点儿可怕。”

这件事儿她跟丈夫谈过一两回。斯金纳先生的回答是,米莉森特已经不再年轻了;这话也没错,可也不能听其自然,随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斯金纳太太决定要跟女儿好好谈谈,但她必须照顾到女儿的悲伤情绪,所以愿意等她一年服丧完了之后再说。米莉森特原本一想到要跟母亲交谈就有点儿紧张,现在凭这个理由可以将此事推迟一年,她也很乐意接受。米莉森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她老是阴沉着脸,她母亲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感到很不自在。斯金纳太太总爱大声唠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要跟米莉森特说说话吧(就是随便说说的那种),她老是阴阳怪气的,习惯性地不作回答,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没有。有时候,斯金纳太太感到忍无可忍,必须提醒自己说,可怜的哈罗德才死了八个月啊,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缓过来,对米莉森特表现得不那么严厉。

寡妇默默地走上前来,窗外的一线阳光照在她阴沉的脸上,但是凯瑟琳却背朝着窗户站在那里。她对姐姐凝神望了片刻。

“米莉森特,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她说。“我今天早晨跟格拉迪丝·海伍德打了一场高尔夫。”

“你赢她了吗?”米莉森特问道。

格拉迪丝是卡农家里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女儿。

“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米莉森特的目光越过妹妹,落到那个正在花园里浇花的小女孩身上。

“妈,你有没有让安妮把琼带到厨房来喝茶?”她问道。

“说了,等仆人们喝茶的时候再让她喝吧。”

凯瑟琳冷冷地看着姐姐。

“主教回国的时候,在新加坡停了两三天,”她接着说。“他很喜欢旅行。他去过婆罗洲,许多你认识的人他都认识。”

“他一定很乐意见到你,亲爱的,”斯金纳太太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在吉所罗见过他。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他说,听到他的死讯,他感到十分震惊。”

米莉森特坐下来,慢慢地戴上她的黑手套。女儿听到这些话竟然保持沉默,这使斯金纳太太感到有点儿意外。

“哦,米莉森特,”她说。“哈罗德的照片不见了。是你拿走的吗?”

“嗯,我把它收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愿意把它放在外面呢。”

米莉森特又不说话了。这个习惯确实令人生气。

凯瑟琳微微地侧过身子,好正面对着她姐姐。

“米莉森特,你为啥跟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

寡妇一动不动,她定睛看着凯瑟琳,土灰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但却带着一层阴翳。她没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先生吃惊地问道。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死的。”

斯金纳太太失声叫了起来,她的丈夫摆摆手,示意让她安静。

“这是真的吗,米莉森特?”

“是真的。”

“那你干吗不告诉我们真相呢?”

米莉森特迟疑了一会儿。她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件文莱的铜器,她的手指在上面慵懒地抚摸着。那也是哈罗德送的礼物。

“我想这样对琼比较好,让她相信她爸是得感冒死的。我不想什么都让她知道。”

“你把我们放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凯瑟琳皱了皱眉头说。“格拉迪丝·海伍德怪我没有把真相告诉她,觉得我不够意思。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她相信,我自己也根本不了解真相。她说她爸也很不高兴。他说,我们两家有这么多年的交情,考虑到他还是你们的证婚人,平时关系又很近,等等这些,他原以为我们会完全信任他。无论怎么样,即使我们不想把真相告诉他,也没有必要对他撒谎呀。”

“这一点,我必须说我同意他的观点,”斯金纳先生带着尖刻的口吻说。

“当然,我对格拉迪丝说,这事不应该怪我们。我们只是把你跟我们说的再转叙给他们而已。”

“但愿这件事儿没把你们那场高尔夫球赛搞砸吧,”米莉森特说。

“你可真是的,亲爱的,我觉得你这话太不成体统啦,”她父亲大声说道。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空着的壁炉,按他习惯的样子,叉开燕尾服,站在壁炉前面。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米莉森特说,“如果我想把这事儿埋在心里,我不明白凭什么我就不可以这么做呢。”

“你对你妈都不愿说,看来你对你妈也没什么感情了,”斯金纳太太说。

米莉森特耸了耸肩。

“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迟早会露馅儿的,”凯瑟琳说。

“凭什么?我相信两个爱嚼舌头的老牧师除了议论我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谈了。”

“当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的时候,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会问他认识不认识你和哈罗德。”

“谈了半天,都没谈到点子上,”斯金纳先生说。“我认为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我们,我们就可以决定怎么做是最好的。作为律师,我可以告诉你,从长远来看,你越是想隐瞒真相,就越会把事情搞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太太说,眼泪开始顺着她涂满胭脂的脸颊上流下来。“这太可怕了吧。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女婿。究竟是什么事情招引他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的呢?”

“气候。”

“我觉得你最好把所有真相都给我们讲清楚,米莉森特,”她的父亲说道。

“凯瑟琳会告诉你们的。”

凯瑟琳迟疑了一会儿。她要讲的事情确实是挺吓人的。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看来真的很可怕。

“主教说他是割喉咙死的。”

斯金纳太太喘着粗气,她一激动,竟冲到她那遭受不幸的女儿身边。她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呀,”她哽咽着说。

但米莉森特却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请别来烦我,妈。这种搂来抱去的,我真的受不了。”

“你也真是的,米莉森特,”斯金纳先生皱起眉头说道。

他觉得女儿的举止太不像话了。

斯金纳太太小心地用手帕吸干眼泪,一边叹气,一边轻轻摇着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凯瑟琳不耐烦地摆弄着自己脖子上的长项链。

“我姐夫是怎么死的,这事的详细情况要由我的朋友来告诉我,真是太荒谬了。这让我们大家在别人眼里都变得像傻瓜一样。主教很想见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诉你,他是多么替你难过。”她停了一下,但米莉森特没有说话。“他说,当时米莉森特带着琼在外面,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可怜的哈罗德躺在床上死了。”

“那一定使人大为震惊,”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太太又开始哭了,但是凯瑟琳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妈,别哭了,”她说。“眼睛哭红了,人家会笑话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斯金纳太太擦干眼泪,用了很大功夫,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戴着可怜的哈罗德送给她的白鹭羽毛,这使她感觉十分异样。

“还有件事情我也应该告诉你们,”凯瑟琳说。

米莉森特还是不打紧地看着妹妹,目光是定定的,但带着一点警觉。那种神态,就像是一个人在等着听到一记响声,生怕自己错过似的。

“我不想说什么话来伤害你的感情,亲爱的,”凯瑟琳接着说,“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主教说,哈罗德酗酒。”

“噢,天哪,真可怕呀!”斯金纳太太喊道。“这话听起来多吓人哪!是格拉迪丝·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就是隐瞒事实真相的结果,”斯金纳先生不耐烦地说道。“这种事情是百试不爽的。你越是想把事情隐藏起来,各种流言蜚语就越会传开去,说得比真相还糟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的时候,人家跟他说,哈罗德是在喝了酒,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自杀的。我觉得,出于对我们全家人的考虑,米莉森特,你应该站出来否认这种说法。”

“这样去谈论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真是太不应该了,”斯金纳太太说。“更何况,等琼长大了,对孩子也不好。”

“但是这种说法有什么依据吗,米莉森特?”她父亲问道。“哈罗德做事一向很有节制呀。”

“这个嘛,”寡妇说。

“他喝酒吗?”

“简直是个酒鬼。”

这个回答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而且语气那么尖刻,他们三个人都大为震惊。

“米莉森特,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谈论你死去的丈夫呢?”她的母亲嚷道,那整齐地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回家以后,一直有点儿怪里怪气的。我绝不能相信我的女儿会用这种态度去看待她丈夫的去世。”

“先别说这个啦,孩子他妈,”斯金纳先生说。“这个事情我们以后再详谈。”

他走到窗前,朝那充满阳光的小花园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屋子当中。他从兜儿里掏出夹鼻眼镜,但是他并不打算把它戴上,而是用手帕擦拭着。米莉森特望着他,眼里明显地含着讥讽的意味。斯金纳先生心里烦恼极了。他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星期一上班之前,原本可以过上一段清静的日子。虽然他跟夫人说过,这个花园宴会是件讨厌的事情,还不如在自己家的花园里静静地吃个午茶更加惬意,但他心里还是一直很想去的。对于在中国传教的活动,他不太感兴趣,不过认识一下那位主教,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是谁会料到现在会出这种事情!他对这类事情,是绝不愿意搅和进去的;何况有人跟他说,他的女婿是个酒鬼,还自寻短见,让他毫无心理准备,这实在是太令人不快了。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白色袖口抚平。那副镇定的样子也惹他生气,可他并没有朝她发火,却对小女儿开了腔:

“你干吗不坐下,凯瑟琳?屋子里有的是椅子。”

凯瑟琳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句话也没说。斯金纳先生走到米莉森特面前停下,面对着她。

“当然,我明白你为什么跟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我觉得那是个错误,因为那种事情迟早是会暴露出来的。我不知道主教跟海伍德的家人所说的话,有几分恰巧与事实相符;但是如果你听我的建议,你就应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再作计议。既然这件事情被卡农·海伍德和格拉迪丝知道了,那么我们不能指望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像我们这种地方,人们都爱说长道短的。不管什么事情,一定要把真相弄得清清楚楚,那样对我们大家都会更有利。”

斯金纳太太和凯瑟琳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她们等着米莉森特作出回应。但是她却以被动的神情听着,脸上的红晕早已消逝,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苍白和土灰色。

“要是我真的把什么都说出来,我想你们会不大乐意听的。”她说。

“你要相信,我们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凯瑟琳认真地说道。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紧闭的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她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斯金纳太太心里很不自在,感觉米莉森特在看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他们三个都是服装店里的人体模特儿。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跟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其实,我嫁给哈罗德的时候,我并不爱他。”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斯金纳太太差点叫出声来,她丈夫迅速地做一个几乎无人察觉的手势阻止了她,多年来的夫妻生活,使这个动作足以在他们之间传神达意。米莉森特接着说道,声调平稳而缓慢,语气也没有多大变化。

“我那时二十七岁,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娶我。不错,他当时已经四十四岁,年纪似乎有点儿大,可他有个挺不错的职位,是吧?而我呢,也不大可能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斯金纳太太又想叫出声来,但是她想起自己还要去赴宴呢。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把他的照片拿走了,”她伤心地说。

“妈妈,你可别这么说。”凯瑟琳大声说道。

照片是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婚的时候照的,哈罗德的形象挺不错。斯金纳太太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有修养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大,或许有点儿胖,但举止得体,外表庄重。

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谢顶,可是现在的男人,顶都谢得比较早;何况他说过,硬壳帽,就是那种遮阳帽,对头发伤害挺大。他留了两撇小黑胡子,脸晒得黑黑的。他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双眼睛,棕色的、大大的,跟琼的眼睛一样。他跟人说话也很有趣。凯瑟琳说他爱吹牛,但斯金纳太太却没觉得,男人说话有点儿发号施令,她并不在意;特别是当她发现(那可是不多一会儿的事),他竟被米莉森特迷住了,便开始非常喜欢他起来。他对斯金纳太太一直表现得很殷勤,他跟她谈自己工作的地区,告诉她自己捕杀的大猎物,她也听得很认真,仿佛对此很感兴趣。凯瑟琳说哈罗德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而斯金纳太太却属于对男人的自夸都全盘接受的一辈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大势已定,虽然她什么也没跟母亲说,但她母亲心里明白,要是哈罗德向她求婚,她肯定会同意接受他。

跟哈罗德在一起的是一些在婆罗洲住了三十多年的人,他们都认为那个地方不错。谁要说女人在那里不能过上舒服的日子,那是没有根据的;当然,小孩子到了七岁就必须回国,但斯金纳太太觉得现在就操这份心还为时过早。她请哈罗德到家里来吃饭,说喝午茶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会在家。他的时间似乎安排得挺松,所以当他住在老朋友家里一段时间,就要离开的时候,斯金纳太太跟他说,希望他能到自己家里来住上两个星期。也就是在这次来访快结束的时候,哈罗德跟米莉森特订了婚。他们先举办了隆重的婚礼,然后到威尼斯度蜜月,这才坐船去东方。轮船每到一个港口,米莉森特都要给家里写信。看来她挺幸福。

“吉所罗的人都对我很好,”她说。吉所罗是婆罗洲的重镇。“我们跟驻地长官住在一起,大家轮流请我们吃饭。有那么一两次,我听到有人请哈罗德去喝酒,他拒绝了;他说自己现在结婚了,已经重新做人了。他们都大笑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长官夫人格雷太太对我说,大家都很高兴见到哈罗德结婚了。她说,一个单身汉在边防哨所服役是很寂寞的。我们离开吉所罗的时候,格雷太太阴阳怪气地跟我道别,我感觉很是异样。好像她要郑重地把哈罗德交付给我照顾似的。”

他们默默地听她讲述。凯瑟琳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姐姐那副冷漠的脸,而斯金纳先生一直盯着他老婆坐着的那张沙发后面,挂在墙上的曲刃短剑(曲刃短剑(kris),马来人用的匕首,刀锋呈波浪形。)、帕兰刀(帕兰刀(parang),马来人用的带鞘砍刀。)等马来人的土制武器。

“一年半以后,当我重新回到吉所罗时,我才明白他们原先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古怪,”米莉森特发出一种细微的怪声,像是嘲笑之后的回音。“到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了以前一直没搞明白的很多事情。哈罗德那次回国,原来就是为了要结婚。可他并不在乎跟谁结婚。妈妈,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跟他套近乎的吗?其实,我们根本不用花那么大的功夫。”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米莉森特,”斯金纳太太说,语气中颇带一点儿酸楚,因为这样拐弯抹角地指责她用心计,让她着实不很开心。“我还以为他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特耸了耸她那肥胖的肩膀。

“他是个酗酒成性的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抱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光。秘书长跟他说过,如果他再不戒酒就必须辞职。秘书长表示,他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可以先回英国去休假一段时间。他还建议他讨个老婆,那样回来以后就会有人管住他。哈罗德娶我,因为他想要一个管他的人。吉所罗的那些人打赌,看我能让他清醒多长时间。”

“可是他爱你呀,”斯金纳太太抢过话头说。“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谈起你的,而且就在你刚刚谈到的那段期间,你去吉所罗生琼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多么感人的信来谈你啊。”

米莉森特又望着母亲,土灰色的脸庞上出现了红晕。她的两只手搭在大腿上,开始微微地颤抖。她想起她刚结婚头几个月的情形。官方的汽艇把他们送到入河口,他俩在那间孟加拉式平房里过了一夜,那个小屋,哈罗德戏称之为他们的海滨别墅。第二天,他俩乘一艘普拉胡帆船(普拉胡帆船(prahu),马来亚或印尼的一种帆船,典型的有一个大三角风帆和舷外架,又称双体帆船。)逆流而上。她从读过的小说里猜想,婆罗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阴森可怕的,可事实上天却那么蓝,还点缀着几朵白云;海榄雌和聂帕榈的绿树枝被流水冲刷后,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河的两岸,茂密的丛林连成一片,遥远的天空映衬出一座高山的崎岖轮廓。清晨的空气清新凉爽。她仿佛踏进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感到无限的自由。他们眺望着河的两岸,猴子们正坐在缠绕的树枝上;有一次,哈罗德指着一段像树桩一样的东西,说那是一条鳄鱼。副长官穿着帆布裤,戴着遮阳帽,站在码头上迎接他们,还有十几个士兵齐刷刷排成一溜向他们致意。他们向她介绍了副长官,他叫辛普森。

“哎呀,长官,”他对哈罗德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回来。没有你,可真是寂寞透了。”

长官住的那间孟加拉式平房,坐落在一个小山顶上,周围有一个长满各色野花的花园。这是一座破旧的房子,家具也很少,但是房间里却很凉快,而且宽敞。

“我们的村庄(原文是kampong,专指马来亚的小村庄。)就在那儿,”哈罗德指着前方说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听见椰林里响起了一片锣声。这让她心里感觉有点儿奇怪。

虽然她没什么事情可做,但这样的日子过得很轻松。每天早晨,侍从会把茶端到他们面前。哈罗德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纱笼(纱笼(sarong),或译围裙,马来亚的民族服装,色彩鲜艳,男女皆穿。),而她穿着晨衣,他们就这样一直在廊台上散步,享受着清晨的芬芳,直到穿衣服进早餐。然后,哈罗德去他的办公室,她就花一两个小时学习马来语。他回来吃午饭,然后又去办公室,她就睡个午觉。喝完下午茶,他俩振作精神,就出门散步,或打高尔夫;哈罗德已经把孟加拉式平房下边的丛林清除掉,整出来一块平地,建了一个九洞高尔夫球场。晚上六点时分,夜色降临,辛普森先生会过来喝一杯。他们会聊天,直到吃夜宵的时候。有时,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也会一起下棋。温暖的夜晚是迷人的。萤火虫把廊台两边的灌木丛变成了闪动着冷光的点点信号灯,开花的树林里传来阵阵甜美的香气。晚饭之后,他们阅读六周前从伦敦寄出的报纸,然后上床睡觉。米莉森特非常享受这种女人的婚后生活,她有自己的房子,对那些土著仆人也很满意;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纱笼,光着脚在孟加拉式平房里走动,没有响声,态度也很友好。这种生活使她快活,感到作为一个驻地长官的夫人挺受人尊重。哈罗德会说流利的马来语,他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气、那种尊严,都让她感觉很好。她有时会到法院去,甚至还旁听他审理案件。他要处理的事务很多,但他却处理得十分干练,她不禁对他生出一番敬意。辛普森先生告诉她,哈罗德对当地土著人的了解,在整个婆罗洲是数一数二的。他坚定、机智、幽默,这些特点综合起来,用以对付那些怯弱、好斗、多疑的土著是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开始对自己的丈夫怀有某种程度的钦佩。

他们结婚快满一年的时候,两个英国的自然学家在往内地去的途中,跟他们住过几天。他们拿出总督的一封介绍信,信中措词诚恳,所以哈罗德表示要盛情款待他们。他们的来访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可喜的变化。米莉森特邀请辛普森先生共进晚餐(他住在“屯堡”,所以只有在星期天晚上才能跟他们吃饭),饭后男人们坐下来打桥牌。过了一会儿,米莉森特就去睡觉了,可是他们吵闹个不停,弄得她好久也没能睡着。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哈罗德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把她吵醒了。她没有作声。哈罗德决定先洗个澡再上床;浴室就在他们卧室底下,他顺着台阶往下走。突然听见外面扑通一声,他摔了一跤,于是他破口大骂。接着,他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她听见他用一桶桶的凉水往自己身上泼,过了一会儿,他拖着脚步(这次是小心翼翼的)爬上台阶,悄悄地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装睡着了,她恶心透了。哈罗德喝醉了。她决定明早跟他谈谈。那两位自然学家究竟会怎么看他呢?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哈罗德表现得仪表堂堂,她一下子吃不准该不该再提起那事儿了。到了八点钟,哈罗德和她,还有那两位客人,坐下来吃早饭。哈罗德环顾四周。

“麦片粥,”他说。“米莉森特,你为什么不在客人们吃早点的时候,弄点伍斯特(伍斯特(Worcester),英格兰中西部城市。)风味的辣酱油呢?我想他们此刻最想吃的就是这个东西了。我呢,只想来一点威士忌加苏打水。”

两位自然学家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的丈夫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其中一位说道。

“有贵客光临,如果第一个晚上我就没让两位吃饱喝足了再去睡觉,那是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哈罗德用他那种周到而体面的方式说道。

米莉森特脸上露出一丝讪笑,想到昨晚这两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样喝得烂醉,心里略微感到有些宽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在他们身边,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点上,大家就散了。她很高兴,两位客人终于上路了。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过了几个月,哈罗德去视察他所管辖的某个地区,结果染上了很重的疟疾回来。这种病,她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可此前她听人说起过好几回,所以哈罗德病愈之后身体虚弱,她也没感觉有什么奇怪。她感觉奇怪的是,他的举止有点儿反常。他下班回来,总是呆滞地凝视着她;有时他站在廊台上,对英国的政治局势发表长篇大论,身体微微摇晃,但是还能保持仪态;但说着说着,就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于是他就看着她,带着一副跟他惯有的体面不太相称的狡黠神情说道:

“真是把人害苦了,这该死的疟疾。唉,小妞,你不懂,要想建造一个帝国,会把一个男人压死的。”

她感觉到,辛普森先生开始显得担忧起来,有一两次他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好像要跟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出于腼腆又缩了回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使她心神不定,终于有一天晚上,哈罗德不知为什么在办公室里呆得比平时更久,于是她就对辛普森进行了盘问。

“辛普森先生,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她蓦地问道。

他脸刷地红了,有点儿迟疑。

“没有啊。您怎么会想到我有话要跟您说的呢?”

辛普森先生是个瘦瘦的、高挑的年轻小伙儿,二十四岁,一头漂亮的鬈发,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终于把它梳得平整。他的手腕被蚊子咬得红一块紫一块,还留着几处疤痕。米莉森特淡定地望着他。

“如果这事跟哈罗德有关,你不觉得跟我说白了更好吗?”

这时,他满脸通红,坐在藤椅上,扭过来扭过去,怎么都不舒服。米莉森特坚决要他说出来。

“我担心您会觉得我是个死不要脸的,”他终于开口说。“背地里说自己上司的坏话,我这人真是太烂了。疟疾真是个烂透了的病,谁要是得了一回,就会感到彻底完蛋的。”

他又迟疑了一下。嘴角耷拉着,就像要哭出来似的。在米莉森特的眼里,他就像个孩子。

“我会像坟墓一样保守这个秘密,”她说,面带微笑,努力隐藏着内心的不安。“告诉我吧。”

“我觉得很遗憾,您丈夫在办公室里放着一瓶威士忌。这样他就可以比平时多喝上几口。”

辛普森先生激动得声音都哑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浑身冰凉,瑟瑟发抖。她竭力保持镇定,因为她知道不能吓着那个孩子,否则就无法让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他不愿再说什么了。她求他,哄他,告诉他有责任说出来,但最后还是自己哭了起来。这时,辛普森跟她说,哈罗德近两个星期一直在酗酒,土著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说他很快就会恢复结婚前的那些坏习惯。从前他就有酗酒的坏习惯;至于当时具体酗酒到什么程度,不管米莉森特怎样盘问,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紧牙关,不肯透露。

“你觉得他这会儿就在喝酒吗?”她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怒火中烧,既羞耻又愤恨。那个“屯堡”,其实也是法院的所在地,之所以那么叫它,是因为那里屯放着枪支弹药。“屯堡”位于驻地长官哈罗德的孟加拉式平房对面,本身带一个花园。太阳快下山了,米莉森特不需要戴上帽子。她站起身,径直朝对面走去。她穿过哈罗德审理案件的大厅,看见他坐在大厅后面的办公室里,面前放着一瓶威士忌。他一边抽烟,一边跟三四个马来人说话;那些马来人站在他的面前听他说话,脸上是谄媚又含有藐视的表情。哈罗德满面通红。

那几个土著人一下子没影儿了。

“我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她说。

他装出惯常的那副刻意的礼貌态度招呼她,但是却显得跌跌撞撞。他觉察到自己站不稳,于是装出一副刻意的仪表堂堂的派头。

“请坐,亲爱的,请坐。公务紧急,耽误了一会儿。”

她愤怒地瞪着他。

“你喝醉了,”她说。

他直愣愣地望着她,两只眼珠子略微鼓出,肥大的脸盘上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听不懂你究竟在说什么,”他说。

她原本打算用一连串激愤的言词,劝他改邪归正,但现在却忍不住大哭起来。她一屁股坐进椅子,两手捂着脸。哈罗德看了她一会儿,泪水也从脸颊上流下来;他朝她走去,张开双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抽泣着,把她搂在怀里。

“原谅我,原谅我,”他说。“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永远不再发生。这都是该死的疟疾害的。”

“这事太丢脸了,”她呜咽着说。

他像个孩子般地哭着。这个仪表堂堂的大男人竟做出这样的自我谴责,实在令人感动。过了一会儿,米莉森特抬起头来。他的两眼带着恳求和悔恨的神情,搜寻着她的目光。

“你能向我保证,永远不再酗酒了吗?”

“我保证,我保证。我恨透了那个东西。”

就在这时,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真是喜出望外。

“我只想要那一件东西。它会让我做个真正的人。”

他们两人回到孟加拉式平房。哈罗德洗了个澡,然后小睡了一会儿。晚饭之后,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谈得很平静。他承认自己在跟她结婚之前,有时喝酒喝得过量;生活在驻地分署,是很容易染上坏习惯的。米莉森特提出的各种要求,他都照单全收。

分娩前的几个月,米莉森特必须到吉所罗去,在那段时间里,哈罗德一直是个尽心的丈夫,温柔、体贴、豪迈、热情;他无可挑剔。一艘小汽艇来接她,她要离开他六个星期,他向她忠实地保证,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滴酒不沾。他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从不食言,”他带着惯有的那种仪态说。“即使不作保证,你能想象我会在你经受痛苦的时候,做出给你增添麻烦的事情吗?”

琼出生了。米莉森特暂时住在驻地长官的家里,他的夫人格雷太太是个中年妇女,性情温良,对她十分友善。两个女人长时间单独相处,除了聊天,别无他事。时间久了,米莉森特对她丈夫过去酗酒的事情,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最难让她接受的一个事实是,哈罗德被警告过,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公职,就必须带一个老婆回来。这一点在她心里激起一股隐隐的怨恨之情。当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个积习难改的酒鬼,她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最让她害怕的是,在她不在家的那段时间,他可能会经不起那种嗜好的诱惑。她带着婴儿和一个保姆启程回家。她在河湾口过了一晚,并找了一个划独木舟的信差去通报她要回家了。当小汽艇快要靠岸时,她的眼神急切地扫过码头。哈罗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儿。那些士兵齐刷刷排成一溜,也在那儿迎候。哈罗德的身子略微有点儿晃悠,就像在颠簸的船上站不太稳一样,她的心突然一沉,她知道他喝醉了。

这次回国并不十分愉快。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听她讲述。这时,她抖擞精神,才重新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所讲述的一切似乎都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说。“我本该杀了他。”

“噢,米莉森特,可别那么说,”她母亲叫道。“别忘了,他已经去世了,那个可怜的人。”

米莉森特朝母亲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木然,一时间又笼上了一层阴翳。斯金纳先生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

“继续说,”凯瑟琳说。

“他知道我对他的过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反而变得无所顾忌了。三个月之后,他又有一次震颤性谵妄症(震颤性谵妄症(deliriumtremens,英文缩写D.T.),因过量摄入酒精引起的意识障碍,伴有幻觉、呓语、震颤等症状。)发作。”

“你干吗不离开他?”

“那有什么好处呢?要不了两个星期,他就会被开除公职。那样的话,谁来养活我和琼呢?我必须待在那儿。在他清醒的时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可是他喜欢我;我当初嫁给他也不是因为我爱他,不过是我想要出嫁而已。我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他喝酒;我设法让格雷先生禁止威士忌从吉所罗运过来,可是他从中国人那儿弄到了。我就像猫盯老鼠一样地盯着他。他太狡猾了,我对付不了他。没过多久,他又有一次谵妄症发作。他在工作中失职了。我担心有人会向他的上司投诉。我们那儿离吉所罗有两天的路程,这种阻隔对我们是一种保护,但我还是觉得有人传话上去了,因为格雷先生私底下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特别提防。我把信交给哈罗德看了。他愤怒得大吼大叫起来,但我看得出来,他害怕了,有两三个月,他始终是清醒的。接着,他又我行我素起来。在我们休假回国之前,一直都是那样。”

“在我们回国之前,我求他、恳求他千万要克制。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竟然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他在英国休假期间,表现还不错。在我们回去之前,我又警告过他。这几年他对琼非常疼爱,为她骄傲,琼也跟他很亲。她一直都喜欢她爸爸,甚至超过喜欢我。我问哈罗德,等孩子长大以后,是否愿意让她知道爸爸是个酒鬼。这个念头使他大惊失色;我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制伏他的绝招。我跟他说,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如果他让琼看见自己的爸爸喝醉了,我就立即把她带走,离开她的爸爸。你们知道吗,我说完这句话,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当天晚上,我跪倒在地上感谢上苍,因为我终于找到一个拯救我丈夫的方法了。”

“他告诉我,如果我支持他,他愿意再次戒酒。我们下定决心,共同克服它。这一回,他真的很努力。当他觉得忍不住要喝一口的时候,他就来找我。你们知道,他总是有点儿盛气凌人的样子。可在我面前,他是那么谦卑,就像是个孩子,他依赖我。或许他在跟我结婚的时候并不爱我,可这时候他爱我,爱我和琼。我恨过他,因为那件丢脸的事儿,因为他喝醉了还要装得仪表堂堂、派头十足,实在令人厌恶;但是这会儿,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不是爱情,而是古怪的、羞涩的温情。他不只是我的丈夫,他像是一个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替他担心的孩子。他为我感到自豪,而我呢,你们知道,也感到自豪。他口若悬河,我也不再反感,只是觉得他那种威武的仪态实在很可笑,也很迷人。最后我们取得了胜利。整整两年,他滴酒未沾。他彻底戒掉了那种嗜好。他甚至可以拿这件事情开玩笑。”

“辛普森先生当时已经调离了,我们那儿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弗朗西斯的。”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个改造好的酒鬼哦,弗朗西斯,’哈罗德有一次跟他说道。‘要不是我老婆呀,我早就丢掉饭碗了。我娶的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婆啊,弗朗西斯。’”

“听到他说这些话,别提我心里有多美了。从前我经历的一切,现在我都觉得很值。我太高兴了。”

她沉默了。她回想起那条宽阔的、泛黄而混浊的河流,就在那条河的岸边,她生活了那么久。几只白鹭在颤抖的夕阳下闪着光,它们成群地朝着河的下游飞去,飞得很低、很快,然后四下散开。它们就像一串洁白的音符,激起一片涟漪,像春天般甜美、清纯,它们是一段神灵般的琶音,在无形的竖琴上,被一只无形的手弹奏出来。白鹭拍打着双翅,顺着葱绿的两岸飞翔,融化到苍茫的暮色里,好比一个幸福的人脑子里洋溢的快乐的思绪。

“不久,琼得病了。整整三个星期,我们一直提心吊胆的。没有比在吉所罗更近的医生了,我们只好将就着请当地的一名药剂师来治病。孩子病好之后,我就把她带到河口,想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的海洋空气。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除了上次我离开家去生琼以外,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哈罗德。河口那儿有个小渔村,房子都搭建在木桩上,渔村离我们不远,但我们还是感觉很冷清。我非常想念哈罗德,甚至充满了柔情,突然间我感觉到我爱他了。所以当普拉胡帆船来接我们回去时,我兴奋极了,因为我要去告诉他。我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具有重大的意义。我简直没法形容我当时有多么高兴。我们正朝上游划去,船夫告诉我,弗朗西斯要到内地去抓一个谋杀丈夫的女人。已经走了两三天了。”

“哈罗德竟然没到码头上来接我,这让我感到意外;对待这类事情,他一向是很守礼节的;他经常说,夫妻间应该相敬如宾;我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让他抽不出身来。我沿着小山坡往上走,那上面就是那间孟加拉式平房。保姆领着琼跟在我后面。小屋里安静得有点儿奇怪。好像一个仆人都不在,我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我猜想也许哈罗德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回来,所以出去了。我走上台阶。琼说她口渴,保姆领她到下房去给她弄点喝的。哈罗德不在起居室。我喊他,但是没人回应。我感到失望,因为我真的希望他在家。我走进卧室。哈罗德根本就没有出门:他正躺在床上睡觉。我实在觉得很好玩,因为他一向自称从来不睡午觉的。他说我们白种人没有必要养成那种习惯。我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我想跟他开个玩笑。我掀开蚊帐。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只穿了一条纱笼,身边是一个威士忌的空瓶子。他喝醉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多年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的梦想破灭了。一切都没有指望了。我感到怒火中烧。”

米莉森特的脸上又泛起一片带着阴翳的红晕,双手紧紧抓着她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

“我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他。‘你这个畜生,’我叫道,‘你这个畜生!’我气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不停地摇晃着他。你们不知道他的样子多叫人恶心,肥头大耳的,光着上半身;他有好几天没剃胡子了,脸蛋又肿又紫。他喘着粗气。我对他是大喊大叫,可他根本不理会。我想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可是他太重了。他像根木头一样躺着不动。‘睁开眼睛,’我尖叫道。我又抓着他使劲摇晃。我恨他。我比以前更加恨他,因为有一个星期,我曾经用我的整个身心去爱他。他对不起我。他太对不起我了。我要告诉他,他是个多么肮脏的畜生。可是我没办法让他知道。‘睁开你的眼睛,’我叫道。我决定要让他睁开眼睛来看我。”

寡妇舔着自己干涸的嘴唇。她的呼吸好像有点儿急促。她说不出话了。

“要我说吧,就他当时的状况,还不如就让他睡着好了,”凯瑟琳说。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帕兰刀。你们知道,哈罗德就喜欢那些古董。”

“什么叫‘帕兰刀’?”斯金纳太太问道。

“别犯傻了,孩子他妈,”她丈夫不耐烦地说。“你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把呢。”

他指了指那把马来短刀,不知什么缘故,他的目光一直就下意识地没有离开过那个东西。斯金纳太太倏地蜷缩到沙发的一角,做出一个受到惊吓的手势,似乎有人跟她说她身旁盘着一条蛇。

“突然,一股鲜血从哈罗德的喉咙里喷涌而出。喉咙上割了一道大红口子。”

“米莉森特,”凯瑟琳叫唤了一声,嗖地站起身来,几乎是扑向她的姐姐。“凭上帝起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金纳太太惊吓得站了起来,两眼瞪着她,嘴巴张得很大。

“那把帕兰刀已经不在墙上了。它在床上。这时,哈罗德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长得跟琼一模一样。”

“可我不太明白,”斯金纳先生说。“如果他当时处于你所描述的状态,怎么可能自杀呢?”

凯瑟琳抓着姐姐的肩膀,愤怒地摇晃着。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分上,请解释清楚。”

米莉森特从妹妹的手中挣脱出来。

“帕兰刀挂在墙上,我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当场就死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喘了口气。”

这时,斯金纳先生才缓过来,张口说话。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那是谋杀!”

米莉森特脸涨得通红,用轻蔑而仇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使他倒退了半步。斯金纳太太叫道:

“米莉森特,那不是你干的吧?”

这时,米莉森特做了一件举动,让他们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凝成了冰。她格格地笑了起来。

“难道还会是别人干的吗,”她说。

“我的天!”斯金纳先生嘟囔道。

凯瑟琳僵直地站在那儿,两手捂着胸口,像是经受不住心脏的跳动。

“后来怎么了?”她问。

“我尖叫起来。我跑到窗前,推开窗户。我叫保姆过来。她带着琼从院子那边过来。‘琼别过来,’我喊道。‘别让琼过来。’她找来了厨师,让他照顾孩子。我催她快点。她上来了,我就把哈罗德指给她看。‘老爷自杀啦!’我大叫道。她尖叫一声,就跑出了房门。”

“谁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吓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写信给弗朗西斯先生,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他马上回来。”

“你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话怎么说?”

“我说,我从河口回来,发现哈罗德的喉咙被割断了。你们知道,在热带地区,人死了就要尽快埋掉。我弄了一口中国棺材,士兵们就在‘屯堡’后面挖了一个墓。等弗朗西斯先生回来时,哈罗德已经下葬快两天了。弗朗西斯还是个孩子。我可以随便应付他。我告诉他,我发现哈罗德手里握着那把帕兰刀,毫无疑问,他是在谵妄症发作时自杀的。我把空酒瓶拿给他看。仆人们也说,自从我离家到海边去以后,他一直喝酒喝得很厉害。我在吉所罗也是那样说的。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还给了我一笔抚恤金。”

有好一会儿,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斯金纳先生终于缓过神来。

“我是专业从事法律工作的。我是一个律师。我承担某些职责。我们这项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让我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

他苦苦地思索着,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搜寻那些跟他玩着躲猫猫的词语。米莉森特蔑视地望了他一眼。

“你想怎么样?”

“那是谋杀,确凿无疑;你认为我能保持沉默吗?”

“别瞎扯啦,爸,”凯瑟琳厉声说道。“不准你告发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让我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他重复说了一遍。

米莉森特又耸了耸肩。

“当初可是你们要我说出来的。这件事情我独自忍受了那么久。现在该轮到你们也来忍受了。”

这时,女仆推开了房门。

“老爷,戴维斯已经把车停在下面了,”她说。

凯瑟琳装作镇定的样子说了几句,女仆就退了出去。

“我们该走了,”米莉森特说。

“我现在不可能去赴宴,”斯金纳太太惊惶地大声说道。“我的心绪太乱了。我们怎么去面对海伍德一家人呢?更何况,主教还想认识你。”

米莉森特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她眼睛里依然带着讥诮的神情。

“我们必须得去,妈,”凯瑟琳说。“要是连我们都不去,那岂不是很奇怪。”她忿忿不平地转向米莉森特。“哎呀,我觉得我们大家都被这件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

斯金纳太太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丈夫。他走过去,伸手把她从沙发上扶起来。

“恐怕我们还是得去啊,孩子他妈,”他说。

“可我还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装饰着哈罗德亲手送给我的白鹭羽毛呢,”她呜咽着说。

他搀着她走出房间,凯瑟琳紧随在后,米莉森特跟在他们一两步后面的位置。

“这事儿啊,慢慢地你们就会习惯的,”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一开始,我心里也一直放不下,可现在会有两三天都想不到它。看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没有答理她。他们穿过门厅,走出前门。三位女士坐在汽车的后座,斯金纳先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车上没有自动起动器;这是一辆旧车。戴维斯走到车前,用手摇动曲柄发动引擎。斯金纳先生转过身,忿忿地朝米莉森特瞪了一眼。

“你不该让我知道那些事情,”他说。“我觉得你很自私。”

戴维斯回到驾驶座上,于是他们坐车前往卡农家的花园宴会。

经典短篇阅读小组

长按二维码识别关注

文章TAG:永远的七日之都箱庭攻略安托  永恒的七日之都:我现在是第4天  科技125  黑核2个  安托还有的...  永远  永远的  七日  
相关教程
猜你喜欢